赛马日后罗杰恢复了例行的巡查。
在路上他想方设法调教小马,让它习惯并服从自己的指挥。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事。“礼物”常常有自己的想法,一人一马在别扭中增进着默契。
这段时间罗杰注意到山民的营地里来了新的行脚商人,还有衣着华丽但一看就不正经的女人。他们如同盯上了腐肉的苍蝇,在一个个棚屋里进进出出。
罗杰不关心这些,他现在一门心思盯着大坝。大坝的进度是喜人的,所以罗杰通常都会心情很好。
只要他不去看那两个宽阔的短渠,那两扇该死的石门还是没在它们该在的位置上。
罗杰终于忍不下去了,他怒气冲冲地来到教堂工地。
他顾不上对他露出灿烂笑容的安吉莉卡,直直地跑去工匠的场所。
他看到石门的半成品还是躺在原来的地方。
罗杰找到了正在给柱头雕花的石匠,他说:“无论如何你都得给我个说法,为什么我的石门还没完工?”
“我一直都在雕呢,这可是个精细活。”
“你一直在雕?为什么我看它们都没啥变化?”
“怎么没有?你来,我告诉你。”
石匠带着罗杰来到石门边上,让他看门上的雕花。
罗杰以前一直都没注意,他只关心石门的外形,从没想过石匠会给它们雕花。
石匠自豪地给罗杰介绍着他的杰作:“看,周边的衬托都完成了,中间的天使也雕好了翅膀和身躯,只剩下头和手臂没雕。这可是最精细的部位,我需要酝酿一下才能下手。”
罗杰很是无语,他想,我其实只是要两扇简单的石门,平板的就成,谁要你雕花的?
他又想,这里好几个石匠,我当时为啥就要了这个脑子抽筋的呢?
罗杰回忆着,他想起来了。
“大师,能不能让你的石匠给我雕点东西?”
“只要不影响教堂进度就行,但是要收费的。不过你放心,一分价钱一分货,不会让你吃亏的。”
“钱不是问题,要雕得好的。”
“那我给你推荐‘艺术家’,他是我最好的石匠,南法普罗旺斯人,在佛罗伦萨学的雕刻,还去过罗马进修,但凡你能想到的,他都能雕出来。”
“行,就他吧。”
罗杰捂住脸,“艺术家”还在喋喋不休地讲他的杰作:“我现在还没想好参考谁的脸,手的姿势也是个问题。我有好几个方案,都不错。但用了这个就不能用那个,真是让人纠结啊。”
罗杰受不了了,让这个“艺术家”再这么雕下去,明年这个时候都不一定能完工。
他眼珠子一转,有了个主意,他打断“艺术家”的唠叨,对他说:“你知道冰山原则吗?”
“冰山是啥?”
罗杰一拍脑门,觉得跟夏虫说话真是累。
他换了个说法:“只有上帝才能创造完美,凡人是做不到完美的。”
“艺术家”点头表示认可。
罗杰继续道:“所以你越是追求完美,就越是暴露了作品的不完美。”
“那咋办呀?”
“每个人对美的理解是不同的,你眼中的美未必就是别人认为的美,所以不如留下空间让别人自己想象。”
“那总不能啥也不雕吧。”
罗杰想,其实我就是这个意思。但是他没这么说。
罗杰左右看看,找了片漂亮的落叶,他把它放在石门上说:“就落叶而言,你觉得它漂亮吗?”
“艺术家”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顺着罗杰的意思说:“就落叶而言,它挺漂亮的。”
然后罗杰把这片落叶放到一堆落叶上,他说:“你现在再看看呢。”
“艺术家”看着,揉了揉眼睛又看,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他说:“没刚才好看了。”
罗杰乘热打铁地说:“所以你要突出重点,不用面面俱到地追求完美,只要突出一个重点,其他方面反而要弱化,给人留出想象的空间。”
“艺术家”若有所思。
罗杰决定再加把劲,他看到安吉莉卡正好路过,就把她招过来。
罗杰让顺从的安吉莉卡站在“艺术家”面前,他用手遮住她的脸。
他问“艺术家”:“你这么看觉得她漂亮吗?”
“一般般。”
罗杰放开手,对安吉莉卡说:“笑一个。”
安吉莉卡露出两颗小虎牙,给了罗杰一个灿烂的笑容。
罗杰专心地忽悠着“艺术家”:“现在再看呢?”
“艺术家”突然就悟了,他大喊着:“我明白了!”
罗杰暗暗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成功了。他想,这下子石门总可以早点完工了吧。
罗杰骑上马走了,留下了莫名其妙的安吉莉卡和莫名其妙兴奋的“艺术家”。
接下来的日子罗杰照旧每日巡查大坝,顺便和小马较劲,日子过得很是悠闲。
然而没等“艺术家”给他带来好消息,老天先给了他一个坏消息,下雨了。
这场秋雨来得很突然。
罗杰冒着雨赶到大坝,工地上有些混乱,但工作还在继续。
他上了坝,看到坝前已经积起了水,混浊不堪。两侧山坡上雨水冲刷着泥污,正在不断汇入河道。上游的水也在源源不断地涌来,好在没有带来碎石和树干,这应该是阿米尔的功劳。
罗杰现在没有什么办法,他只是焦急地观察,一直到入夜他才回了村。
回去的路上他觉得自己的头有些涨,第二天就发了烧。
男爵嘱咐他在屋里好好休息,他说:“你好好养身子,我去大坝工地看,回来告诉你。”
安吉莉卡也来陪他,照顾他,为他祈祷。
罗杰觉得祈祷其实没啥用,不过有只燕雀在边上叽叽喳喳,倒是让他焦虑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雨来得急,停得也快,才下了两天就放了晴。
男爵带回来的也都是好消息:“坝没事,没渗水也没垮。”
罗杰已经退了烧,他想自己去看看,但男爵不同意,非让他彻底养好了才行。
于是罗杰只好在屋里逗燕雀。
“我出去溜达一会儿。”
“不行的。”
“就一会儿。”
“不行,男爵说了,你要休息。”
“我好了,都出过汗了。”
“乖哦,我们的小罗杰最听话了,是不是?”
“你这口气好怪,和谁学的?”
“我妈妈,我生病的时候她就这么说。”
“你说这话的样子好傻。”罗杰的口气很冲,他心情不好。
“哦。”安吉莉卡没和罗杰争,她笑着,顺着罗杰的意。
“和我说说坝上的事。”罗杰现在满脑子土坝。
于是安吉莉卡就把自己知道的都拿出来说,但多是罗杰早就已经知道的。而且她知道的总共也没多少,说着说着就没话说了。
于是屋里只剩下尴尬的沉默。
“我给你唱歌吧。”
罗杰抬头看自荐的安吉莉卡,他看得出对方的勉强。
安吉莉卡犹豫着、酝酿着,似乎终于攒够了勇气,她开口唱起来。
她唱得磕磕绊绊,唱得语无伦次,唱得找不到调。
罗杰勉强听出来这是一首拉丁语的圣歌,他记得在修道院的时候听过。
安吉莉卡不好意思地停下了,她说:“我唱得不好,院长教了我好几遍,可我还是唱不好。”
罗杰并不在乎歌唱的好不好,他安慰安吉莉卡说:“唱得挺好的。”
“不好。”
罗杰能看出安吉莉卡的沮丧,他说:“你的声音很好听的。”
“是吗?”安吉莉卡的眼睛亮了起来。
“是这首歌不好,它不适合你。”
“真的?”
“换首歌你肯定能唱好。”
“可我不会别的歌。”
“我教你首歌吧。”罗杰一心安慰安吉莉卡,话刚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因为他自己也是不擅长唱歌的。
但他看着安吉莉卡期盼的眼神,他没改口。
他搜索着记忆,莫名的一首歌浮上了脑海。
他开口唱:“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他唱了一句就停下来了。
安吉莉卡也不催,睁大眼睛等着他。
罗杰皱起了眉头,他意识到刚才自己唱的是中文。
他说:“我唱的是方言。”
“嗯。”安吉莉卡没怀疑。
罗杰知道他其实不用解释,这年头隔一个山头,大家语言就可能不一样,听到别人嘴里说出自己听不懂的语言,也不是什么令人惊奇的事情。
他现在头疼的是,他发现自己没办法教会安吉莉卡唱这首歌。
她连拉丁文都掌握不了,更何况是中文,估计教到地老天荒,她都不一定能学得会。
罗杰夹紧眉头想把这首歌翻译成诺曼法语,但他发现这太难了。意思可以翻过来,但韵律音调完全对不上了。那些作曲家都有两把刷子,他没有。
安吉莉卡还是没有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罗杰有些尴尬,他说:“我教你哼吧。”
“好啊。”
于是罗杰心里唱着: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永远不会再重来
有一个男孩爱着那个女孩
他嘴里却只是哼。
安吉莉卡随着罗杰一起哼。
她哼的音调不准,因为罗杰教的也不准。
“你走调了。”
“哪有。”
“你刚才不是这么唱的。”
“是吗?那再来一遍。”
他俩就这么一遍遍地哼着,一遍遍走着调。
然后罗杰说安吉莉卡傻,安吉莉卡就笑,露出小虎牙。
莫名地,罗杰就忘了大坝,忘了所有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