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窗打开。”
古人生病,最怕伤风。越是病重,越是闷得厉害。阿季受王诩熏陶,自然晓得通风的重要性。
来到那名士卒身旁,女子将他唤醒。士卒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已有严重脱水的迹象。阿季吩咐道:“抬起此人双腿。”
掀开病人身上披着的毛皮,女子将其双膝拢在一起,拿捏着力道向上抬。阿季则伸手在那男子身下的床褥上摸了摸。病人好似挣扎,呢喃着开口:“使不得。使不得。”
声音微弱,但周遭之人听得清楚。
“保持干燥,不可使肌肤溃烂。”
随说此时男女之防,还未盛行,但阿季屈尊降贵来做这些事情委实让人大跌眼镜。先前闹事之人此刻也不由得心生敬佩。
看着少女细心的看护病人,将每一步认真检查。一些明事理的士卒心里明白。先前那女子并无错漏。要怪也只能怪这世道。生于乱世皆是命数。
阿季查看了那男子的舌苔,舌头煞白,柳眉微微蹙起。
“病者可有尝生硬之食?”
“回夫人。无,偶尔饮生水。”
顿了顿,俯下身,轻声向病人询问:“可有他处不适?”
“呃...小人目前常有光影在动...似蚁...在爬。”
观其人,眼窝深陷仍有泪渍。翻开对方的眼皮,瞳孔细小,眼白之上布满黄色的异物。仔细看去,还有细微的东西在蠕动。
“司命所属。筹备后世吧。”
阿季没有避讳,周遭片刻沉默后,一阵鬼哭狼嚎。
“季弟呐!”
想来这将死之人是那军官的弟弟。如今他再有不满也只能暂时压下。毕竟,死者为大。哭嚎了一会儿,军官与人将自己的弟弟抬走。看来是要将其安置在家中,陪伴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刻。
闹事之人散去,阿季一连又检查了几名同样症状的病人。她断定引起这类病症的主因是食物,但是询问了许多病者,得到的结果却是五花八门。为了安全起见,阿季命此处的婢女将伤者与患有疟病之人分置在不同的病房。
她继续尝试,看看是否能找到根除疟病的方法。如今之计,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凭借着所学的知识,阿季开始配药,配好几副后,交给婢女。
“试试以滑石入药,慢火煎煮。”
似乎不大满意,让又加入了一味新药,婢女问道:
“取用几何?”
“二钱。待病者服下,若腹泻止,可用四钱。”
交代完事情,身子有些飘忽。阿季强忍着不适,随婢女一同到院外煎煮药物。走到水井旁,她顺手拿起水瓢,从刚打上来的一桶井水中取了半瓢,饮下。
甘冽的井水,顺着喉咙直入腹中。一股凉意令得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阿季一连喝下几口,喘出一口浊气。舌尖微微舔舐嘴唇。
之前喝的太急,那水瓢之中似落入了灰尘。
手指在唇上轻抹,目光撇向指间。几粒白色的尘埃,小之又小。若非细细感触,根本无法察觉。阿季举目四望,周遭没有树木亦或是花草。
当下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一阵微风拂过,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感觉某些记忆被唤醒,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目光旋即又落向那水瓢与木桶,似乎打从心底便不相信,想要否决那股不安与莫名的情绪。
或许木瓢与水桶是新做的,沾些木屑也很正常。
内心越发的慌张,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姐姐!姐姐!”
有人在呼唤自己。声音在耳边回荡,飘忽不定。视线变得模糊。有什么东西在面前晃动,十分的耀眼。仿佛沙沙的树叶,耀目的光斑。
她伸出手,感觉身体不受控制,随时都要栽倒。
内心仍在寻求答案。到底是什么?双眼疲倦,缓缓闭合,最后一丝光明勾画出的人影好似仇由子静。她伸出手,拉着自己欲要坠落的身体。
太行山东麓,淇水绕行,山水旖旎。戚城依山傍水而立。城外五里,向西北行,漫山竹海覆盖了太行山的一角。《诗经》卫风有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如今黄河古道尚存,淇水之畔便是这番充满生机的景色,满眼皆是翠绿。
入竹海,登高山,有潺潺溪水亦有嶙峋怪石。一处竹林遮蔽的地方,隐秘的洞窟散发着阴冷的气息。洞窟外的石壁与地面布满了苔藓,许是无人问津。若能留下一方脚印而被人发现,或以为那洞窟之中藏匿了宝贝,亦或是有得道高人居于此处。
“此处阴森森的,你确定我们没有走错?”
声音有些尖酸。阔别已久的矮子此刻正向洞窟内张望。形影不离的胖子憨憨的,在原地跺脚。
“有蛇。我讨厌蛇。”
越琴一手快剑自古琴中抽出,划过那青色的小蛇,一截两段。
“进去看看不就行了。”
老蛊无所畏惧,抖了抖拐杖。身上的瓶瓶罐罐叮咚作响。
“要去你去。老子可不去。万一滑倒,坠入暗河,那可没得救咧!”
骑在胖子头上的矮子,感觉身下之人踉踉跄跄。老蛊作势要走:“那便回去。”
矮子急了:“那可不行。放完这处,稳妥一些嘛。”
从胖子身上下来,他嬉皮笑脸的准备开路。鞋子在那青苔之上试探着踩了几下。
“真滑!”
果然如他所想,这鬼地方不容易行走。
随即命令胖子去拔竹子。他打算一路扫进去。折腾了一刻钟,点了火把,一行四人排着火车慢慢向洞窟内推进。
“你可要抓紧我了,为夫若是死了,你便成了寡妇。”
越琴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系在矮子的腰上。前方扫地的矮子此刻就像小狗一样,汪汪个不停。女子像哄孩子一般,声音温柔的答道:“好好好,妾身抓紧。”
“你可不能改嫁,记得逢年祭拜。”
胖子不安的晃动着火把,头顶石壁时常有水滴掉落。
“肃静!”
老蛊不满,敲击着自己的拐棍。夫妻二人立马闭嘴,胖子则一动不动。
“到了。”
“有水声。”
矮子欣喜的查探四周。不久后,找到一处塌陷的岩石。矮子趴在那岩石边,向下探脑袋,“咕咚”咽下口水。
“胖子!后退。后退。”
这处塌陷的岩石实际是一片破开的岩层。经历水流与岁月的洗礼,下方早已镂空。站在上面向下看,就如同站在断桥之上俯视下方。沙沙的流水声渲染出置身绝地的恐惧。不禁让人有种错觉,在那深邃之处,有一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跳动的雪花铺满屏幕。这便是他们此行寻找的暗河。
据当地老者说,山中暗河连通了戚城水脉。但凡打井,只要挖到片状的岩石,下方必有水源。
既然找对了地方,一行人便行动起来。越琴接过胖子的火把为老蛊照明。胖子退至后方,拽着矮子保命的绳索。老蛊则叮了咣啷一同摸索。声音似有魔性,听得矮子汗毛倒竖。
“喂喂!你小心点。老子还没活够呢。”
黑色的小瓦罐上套着网绳被老蛊从身上取下。矮子贼溜溜的小眼神随那瓦罐夸张的绕了几圈。老蛊拿着东西冲他示意:“要不要试试?”
“嘶...咳...”
倒吸凉气,干咳,不知是拒绝还是犹豫?
“唉,你可想好了。此地乃最后一处。老夫若是你,一定把握机会。”
老蛊摇着头,循序善诱道:“哎呀!今后与人饮酒吹嘘。啧啧啧,毒杀一城之人,这底气都不一样了。”
矮子一咬牙,鼓起勇气道:
“你说的对。能吹一辈子。”
接过那黑色瓦罐,不过三秒。
“诶呀!夫人呐。我若不小心中了蛊毒,你可要为我报仇啊。”
满脸写着嫌弃。手抖得如筛糠一般。矮子深吸口气。一手端着瓦罐,一手小心拔开盖子。盖子的顶端坠着一只小木勺,一颗不知名的兽牙以及羽毛等饰物。盖子下方则扎着破布,用于密封。感觉那上面沾满了蛊虫卵。老蛊看不下去了。
“慢点,这玩意可金贵着呢。放三勺,毒死个百八千人不成问题。”
“老东西!你不早说。”
眼下,矮子如果去拿木勺,一不小心就会碰到那破布。他可不敢尝试。
“老夫下了三次,难道你小子从来都不看的吗?”
“看什么看?躲你还来不及呢。”
骑虎难下,矮子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如撒盐般,将瓦罐之中的虫卵倒出。一抖,两抖...
“住手。快住手。”
原本仅剩半罐的虫卵,当下已经见底。老蛊肉疼不已,一把夺过自己的宝贝。
“你是要卫人死绝吗?”
“哼!死再多也无妨,咱们是来报仇的。”
矮子甩了甩手,感觉很有必要洗个几十遍。以防万一,双手耷拉在身前,生怕触碰到自己的衣服。
“走喽!走喽!”
视线再次回到戚城少司马府。此刻,十指相扣的二人正静静的躺在那儿。屋内檀香袅袅,王诩看着头顶房梁上的蛛网,自言自语:
“人的命运当真是奇妙。来来去去,逃不出命运的网。我一直在想,自己是谁?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既然上天给了我重生的机会,总不会就这么无聊的再收回去吧?这一世,我只想平平淡淡的度过。有你陪伴就够了。”
手握得太紧,掌心满是汗水。而他没有松手,也不愿松手。
“水...水...”
微弱的声音令得王诩狂喜不已。他急忙松开阿季的手,跳下床榻:
“来了,来了。”
取来清水。他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小木勺,将水递到妻子的唇边。恢复了些许意识,阿季努动着红唇,急欲开口:
“水...水里...”
没等话说完,那木勺拨开她的樱唇。一勺水便灌了下去。阿季痛苦的轻咳。
“慢点喝,别呛着。”
于是,第二勺,第三勺接踵而至。她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既视感。任凭自己怎么挣扎,也抵挡不住夫君的热情。最终,只能抿起嘴唇,鼓起腮帮,死死的抵抗。
“怎么了?不好喝吗?”
发现了自己这小妻子奇怪的表情。王诩端起碗,也尝了一口。
“是有股淡淡的铜味,别喝了。”
水中还带着微弱的酸,感觉像是铜锈。
“你等着,我去打水。”
王诩这现代人当然不习惯喝生水。于是,取来泡茶的水。他怕妻子等得着急,便将青铜器皿中的凉白开直接端了过来,或许是放置了一段时间,生出了些水锈。
然而,虚弱的阿季此时只想告知王诩,城中的水井被人投毒。
“水里有毒。”
终于,四个字艰难的从阿季口中蹦出。木碗“当啷”摔在地上,王诩脑子里一片空白。
“来人!来人!快来人呐!”
屋外、院外的侍女与护卫都被王诩的喊叫声惊动。立时,便有十数人冲了进来。
只听王诩语无伦次的说着:“快去请医生。不,郎中,不,大夫,不不,医者。总之,会治病的人都给我找来。”
见主人焦虑至此,一帮侍女与护卫各个如热锅上的蚂蚁,拥挤着夺门而出。待人走后,王诩趴在榻前,焦躁的,眼泪与鼻涕横流:“阿季!你别吓我。感觉怎么样了?哪里疼?”
感觉面前之人随时会七窍流血而亡。
原本内心抓狂的阿季,此刻见丈夫不顾惜自己的性命,而是一味的对自己嘘寒问暖。心中的郁结也随之消散。转而,是莫名其妙的享受。享受这种被心爱之人紧张的感觉。
“姐姐!你别死啊。”
片刻的享受,却见一只可爱的小萝莉哭哭啼啼的跑进屋来。
刚才的动静同样也惊动了姬元。女孩向惊慌的护卫打听情况,被告知夫人病危,少司马广招城内医者前来救治。
内心是不解的。不是晕倒了吗?这怎么就病危了呢?回想起早间,阿季还通知人家,司命所属。这才过去多久?自己便被司命收去了性命?
气氛嘛,就是人抬人。一个人哭,或许没什么感觉,但两个人哭就不一样了。王诩见女孩哭得比自己还伤心。那岂不是说,自己对阿季的感情还不如姬元这小丫头片子。于是,哭得更是撕心裂肺:“都怪我。都怪我。阿季!你别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