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在火塘内,忽明忽暗的膨胀与收缩。两人急剧起伏的心跳声犹如那暖黄色的光影变化,很快便充斥了这片空间。
越姜迟迟没有开始挑米,而是拿着一根细长的竹棍拨弄着炭火。点点的火星升起,柴火劈啪作响。
屋中的二人都不说话。夏末夜晚烤火的独特体验让气氛变得更加尴尬起来。或许是想消除心中这莫名的紧张感,豫让的目光从左至右,细微而反复的环绕着对面女孩的周身。
一只蛾子已经绕着女孩与那火堆飞了许多圈。飞行的轨迹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扑入火堆中,灰飞烟灭。
豫让眨了眨眼,从怀中取出一团东西塞进女孩的手中,说道:
“这个给你。呃...那块玉也在里面。”
旋即,起身离去。女孩犹豫着喊了声。
“哥...”
看清怀中的那团东西竟也是个包袱,似乎与让母准备的包袱一般大小。
越姜来不及多想。她知道豫让明日便要离开,憋在心中的问题若是不当面问清楚。下次相见也不知会是何时?于是,急声问道:
“哥是不是讨厌我?”
豫让抚在门上的手陡然凝住。他自幼性格内敛,算是个细腻的人。感受到当年收留的孩子如今已经长大懂事,不知该如何面对。要命的是,女孩似乎对他萌生出一种难言的情愫。
“还是越姜不听哥哥的话?”
女孩的话音已不再那么生涩。豫让很想为当年的事情当面道歉。毕竟,是他害了这丫头三年。
然而,他不能。这次归家乃是诀别。作为死士,豫让不愿与人发生过多的感情羁绊。或许待到他死后,爵位世袭,光耀豫家的门楣,用越姜来填补自己在家中的位置,那才是对女孩应有的补偿,以此洗刷他当年犯下的罪孽。
这次归家的机会,来之不易。豫让回来只是为了心安。
他看得出女孩在家中过得不错。家人将来也会好好待她。如此,心中的大石放下,豫让淡淡说道:
“不是。”
便要推门而出。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女孩的质问声自后方传来。
“那哥哥为什么要把姜儿丢下?你明明就是讨厌我。”
他以为重新给女孩一个家,有自己父母的疼爱,对方会慢慢忘却过去痛苦的记忆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生活。
豫让不知如何回答。女孩有些激动,敬语也不用了。
“你那么讨厌我。当初为什么要救我?”
三年来,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越姜。男子无缘由的救她,到底在图什么呢?
豫让的眼眶泛起薄薄的水雾。语气漠然的说道:
“说了,不是了。”
越姜想问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令得豫让对她的态度前后转变的如此巨大。女孩带着哭音问道:
“越姜记得是哥哥给我取的名字,把我藏在木箱子里,从死人的地方带回了家。哥哥会给我讲故事,让姜儿不要说话。哥哥对姜儿好,姜儿能感受到。可后来,为什么哥哥变了?那夜,姜儿只是觉得自己又臭又脏,不想讨哥哥嫌弃,才想要件新衣裳。越姜知错了...不敢再说话了...”
抽泣的声音好似气竭一般,话语稍稍停顿了片刻又响起在屋内。
“哥哥要如何才肯原谅姜儿?别把姜儿再丢下了。”
当年,女孩经历了那些可怕的事情,心中唯一的依靠便是豫让。豫让将其丢给父母照顾。最初女孩是抵触的。
父母死了,豫让的出现让女孩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希望。然而,对父母的思念,对未来的恐惧,对男子的猜疑,在漆黑的木箱里瑟瑟发抖的女孩除了选择向上苍乞求怜悯,她别无出路。
豫让在她最为脆弱的阶段走入了女孩的心房。被人关心的温暖,渐渐又回来了。可这样的感觉没持续多久,她又到了陌生的环境。豫让离开后,女孩内心的恐慌与惧怕,或许也是不愿与人说话的另一个原因。
豫让耸动着肩膀,平复着内心。许久后,他缓缓说道:
“你不懂。将来长大了,自然会懂得。”
他很想说,我从未怪过你。然而,解释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明日,他便要启程赶往吴国的国城——姑苏。
门被带上后,女孩的哭声变得小了许多...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豫让便悄悄的离开了家。
他不愿因别离令得家人感伤,也怕自己无法坚定赴死的勇气。
行至村口,看到了熟悉的身影,豫让错愕不已。那人竟会是他敬畏的老父亲。知子莫若父,昨日老人睡得早便是要早起在村口拦他。
当然,唤醒老人的是越姜。女孩将挑拣好的精米拿到正房后,老人便听到动静起了身。
让父将老伴与自己的心意交到儿子手中后便步履阑珊的离开了。他甚至没有嘱咐儿子几句。只是愤愤的说了声:
“臭小子!你有胆三年后回来。看老子不追到军中教训你。”
豫让知道他爹的厉害,没准对方真干得出来。想到即将要做的事情,心里不禁泛起浓浓的悲凉。直到父亲的背影消失,他跪在地上朝着家的方向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鸡鸣声响起,男子背着满是家人牵挂的沉重行李,独自朝着北方行去。银白色的微弱光亮自天际边升起,绿油油的水田散发出勃勃的生机。他感受着自己守护的这边土地,沉重的心情渐渐轻松起来。
在一处偏僻的农家小院内,形形色色的十数人正做这些奇异的举动。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将一个孩童高高的抛向空中,随后,那孩童操着沙哑的口音骂道:
“接住喽!你若敢把老子摔了,看我不抽你。”
原来,那并非一个孩子而是个侏儒。听声音,年纪竟有三四十岁的样子。侏儒被接住后,从女子的手臂中挣脱,跑向一位面容姣好的抚琴女子身侧。显然那是个大美女。
一头如云的长发自脸侧垂下,标准的鹅蛋脸在发丝的衬托下十分匀称。她正抚着一张古琴,冲着那侏儒微笑,样子极是优雅。侏儒咽了口口水,低声向诸人询问:
“这美人是谁找来的?啧啧啧,要命啊!”
随即,也有人发出了同样的感叹。
“这等尤物来做倡优,未免也太可惜了。”
原来这些人皆是身有残疾,从事倡优,取悦他人的活计。
一名身材更为娇小的侏儒听着诸人的议论,坐在一堆蒙着黑布的货物上,翘起二郎腿,笑道:
“你大可娶其为妻,将此女当个摆设放在家中,闲来听听琴曲...也挺好。”
诸人不明其意。只见说话之人冲着那女子摆了摆手。女子随即做出了回应,她微微颔首后,笑容依旧挂在脸上。
被人当众调侃为只会弹琴的摆设,这美女居然也不生气。脾气那是真好。如此貌美且文静的女子摆在面前,他们又皆是身有残疾之辈,还有什么可挑的?
爱慕之情油然而生,炙热的目光齐齐投向那女子。先前吞口水的侏儒喜道:
“那我可要与这美人好好处处。”
旋即,他冲着那身材修长的女子扮了个鬼脸,努起的嘴巴已经指明了其心有所属。
“我要跟着她,帮她抱琴。老子忙得很。你另寻他人为伴。”
随后,他指了指那位比他还小的侏儒,说道:
“他更适合你,比我轻。”
不等那身材修长的女子先做出回应,娇小的侏儒将翘起的二郎腿放下,轻蔑道:
“我和胖子是不能分开的。”
话音刚落,他身下的货物陡然动了,犹如活物一般。
一个参天的巨人站了起来,蒲扇大的手托起娇小的侏儒,对着众人大吼一声。众人能感觉到,自巨人的口中喷射而出的气浪。
他们呆若木鸡的望着那一丈高的巨人惊骇得发起抖来。小侏儒对他们的表情十分满意。小手拍了拍巨人的掌心,斥责道:
“闭嘴!没叫你!趴下!”
巨人立时闭上了嘴巴。顺从的将手中的小人放在了自己的背上,随后恭敬的趴在地上。小侏儒又翘起了二郎腿,傲慢无比。
“今后,若胆敢有人不听我的话,我便让...捏死他。”
他有意避开了敏感的字眼。见诸人臣服于脚下,他戏谑的指了指那仍在抚琴的美丽女子,道:
“一个聋女能将琴抚得这么好,旁人自然不信。于是,她便将自己的耳朵亲手割了下来。啧!不知娶了她,会不会也被割下耳朵。你们说呢?”
诸人恍然大悟,原来那女子也是倡优且狠毒至极。方才冒犯他的那名侏儒,此刻身下一片湿漉漉的。
“矮子!够了。”
一个声音自人群后方传出。
豫让赶了两个时辰的路,终于抵达此处。小侏儒闻声后,冲着豫让拱了拱手,笑道:
“什长!您来了。”
春秋的军队建制中,尚未形成十进制的编队方式。这是忍门对于各支死士队伍小头领独有的称呼方式。
越国忍门的建立是自第一次吴越大战后开始筹备的。正是因那帮囚徒在阵前自杀令得兵圣孙武吃了败仗,范蠡才有了建立一支死士军队的想法。军队的宗旨是绝对的效忠国君,为了国家敢于牺牲。在当时是极为超前的想法。
范蠡乃是忍门的第一任门主。目前的忍门尚未发展起规模,也未将触手伸向天下诸国,仅有四只队伍。
忍门的门主向国君负责,下设四方殿。四方殿分别是乾、坤、坎、离。以此来表示每一方殿的实力强弱。四方殿的统领称作佰长,下辖十名什长。全门共计四百死士。
当然,豫让担任门主时,忍门已经发展到了八方殿。汲取了兵圣孙武提出的间人分类,加设了许多情报部门。
豫让此时是坎殿的什长,在军中任卒长之职。这十挑一的差距便能看出死士与普通士卒的实力对比。
矮子亦是什长,不过他的什长是打过折的。算作是两个人。矮子精明的脑袋加上胖子巨人的身体,二者缺一不可,不然便失去了那可怕的实力。
二人身世凄苦,乃是近亲结合而生的畸形儿。被父母遗弃后,因体型奇异被贵族当做宠物收养。
矮子从小就很受主人的赏识。胖子却因太能吃常被打骂。矮子仅有五岁孩童的身高却极为聪慧。胖子仅有五岁孩童的智商却力大如牛。
那时他们还小,矮子央求主人善待自己的弟弟。承诺兄弟二人长大后,必以命相报。然而,主人没有答应。
矮子为了不让胖子被遗弃,于是教他在家中干些体力活。可身形如此娇小的他又怎么拿得起笨重的农具?教会蠢笨的胖子呢?
或许是兄弟间血浓于水的感情又或许是矮子与胖子独特的沟通方式。他竟然成功了。
主人被其感动便善待了胖子。倒不是说看到了胖子的价值,毕竟那能力也只有矮子可以驾驭,旁人看来则是灾难。
许多年过去,主人家中有两位小公子相继夭折。嫡长子的处境堪忧。作为此时越国为数不多的贵族,家主是要将独子送去军中历练的。毕竟,国君都在务农,贵族想要维持富裕的生活,必须以忠诚换取。
矮子知其顾虑便兑现了幼时的承诺。他以家臣的身份陪同少主从军。
当然,军队是不收他与胖子的。不过,家臣是可以自带米粮作为辅军随军。
一般这类军种是由奴隶构成的。如今为了加强战力会补充些庶民,其作用依旧没变,作为炮灰保护贵族的安全。大周初期,车兵皆是贵族。随战车冲锋的步兵则是这类辅军。
入伍不久后,他们这支军队就被派到了越国西境。也就是在那里矮子结识了豫让。
那时,豫让所在的军队因环境恶劣减员严重,需要补充兵源。大军正在攻打姑蔑。当地土著反抗猛烈,悍不畏死。他们的城池虽是木质的,但冲车依旧难以攻破。矮子为了保护少主安危,想了条计策,令得豫让刮目相看。
攻城的正午十分,矮子先是搜集了些铜饰,用鱼胶将那些金光闪闪的铜片贴在胖子的身体上。而后,又以研磨成粉的矿石颜料在胖子的身上画画。胖子被他装饰的犹如一头金色凶猛的野兽。
随后,在正午刺眼的阳光下胖子爬行着,来到了土著营寨的门口。土著人的目光皆被这未知的凶兽所吸引,更是吓得惊呼声不断。不过也只是害怕而已,断不会开门投降。
豫让带着忍门中的高手趁着土著人分心之际,摸向了寨子的后门。那里的防守较为薄弱。土著人见越军并无进攻的迹象,也就放松了警惕。他们全部都跑到前门去看神兽的模样。岂料,自家的后门却被狡猾的越人打开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伴随着一声巨响,豫让等人懵了。他们被发现了。原本是木马屠城的情节,却演变成了关门打狗。豫让等人对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心中大骂不休。
攻城的军队迟迟不来,他们若是撤退或许能保命但是寨子便攻不下来了。被土著人包围,成为对方的午餐,将是毫无意外的事情。犹豫不决之时,越军却是从正面杀了进来。
战斗结束后,豫让等人才知敌我双方都没按套路出牌。没想到,那巨响竟是胖子掷出的大石将寨子前门砸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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