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的花萼楼朝向长安城的这一边,两丈宽的楼廊悬空挑出,太监们侍立在巨大红立柱的两侧。李隆基鬓发苍白,披着红色披风凭栏而立,身边站着身材肥胖满脸褶子的安禄山。
安禄山的神色有些焦躁而难耐,但又很好地隐藏在笑容之中。一个月之前他身在范阳,得到杨国忠的信件之后,以为自己分化挑拨的计策已经成功。没有等平卢行军掌书记高尚从长安发来消息,就立刻令严庄写下了弹劾李嗣业的奏疏,命人星夜驰送长安。
他的奏疏发出去不久,长安很快就传回来了消息,却是皇帝命他入长安见驾。精明的安禄山一下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奏疏没有起到效果,反而起到了反效果。
但他即使再聪明,也无法判断万里之外的长安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河西发生了什么。即使高尚从长安发回来信件,告知他杨国忠查西域商会的事情如同石沉大海,连一丁点儿的浪花都没有掀起,他也分析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进奏院的刘骆谷终究身份有限,许多秘闻消息他根本接触不到,只有安胖子亲自南下长安,进入皇宫坐到皇帝的身边,才能够得出确切的判断。
他星夜赶路来到长安后,进兴庆宫面见皇帝。李隆基见到他后,也没有让他猜心思捉迷藏,直接带他去了南内交泰殿中的丹房中。
丹房中所有的木料都没有上漆,紫色的木纹呈现打磨均匀的油亮光泽,木料散发出的香味使他的鼻子都沐浴在清香中。整个丹堂包括屏风、案几、藻井和门窗墙壁全部都是用紫檀打造的。
他知道这种木料只来自于两个方向,岭南之南的婆夷国,通常由海路运输至广州。还有产生佛陀的印度,是沿着西域的商路驮运至中原。
脑子敏锐的安禄山一下子就明白了问题出在了哪里,一寸紫檀一寸金,李嗣业用金子给皇帝打造的紫檀丹房获得了皇帝的欢心,连同西域商会也功不可没。杨国忠派人去查西域商会,等于查到了圣人的头上。
安胖子没有想到的是,杨国忠竟然没有上疏,只把一些账册运进了皇宫中给圣人看。这一轮他怎么就学精了,竟然能修书去诓骗他,成功把矛盾转化到了他的身上。这一轮这杨家的冢中枯骨是得到了什么高人的指点了吗?
皇帝与他之间也有着某种默契,李隆基几乎没有说任何揭晓答案的话,就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你和李嗣业都是朕的心腹股肱大将,你在东,他在西,对于朕来说就是朕的两条手臂,为朕开疆扩土,守护长安大唐。所以朕最不希望你们之间产生不和,左手和右手打起来了,还怎么守御疆土?”
安禄山心知肚明,这是皇帝嘴上表面话,他要是真相信就是哔了狗了。
圣人最大的能力就是调节平衡臣子之间的势力,以达到他掌控朝纲的目的。如果他安禄山和李嗣业之间关系亲密,圣人的心还能够安的下来吗?
李隆基又担心两人过于放肆的内争,会引起朝廷内部的站队,所以还要适当地调节一下。御下之道的轻重缓急都要区分清楚,时时刻刻都有中庸的因素。
于是李隆基又给远在河西的李嗣业发了一封敇旨,命他来到长安接受李隆基这个金牌调解人的调解。本来这个活儿应该是宰相杨国忠来干,但没想到杨国忠竟然亲身下场去打擂台,失去了一个裁判应有的职责。所以只能让他这个六十岁的老人亲自上场。
安禄山看到这个紫檀丹房后,心中对李嗣业的忌惮又上升了一成,此人提前预料到西域商会可能会成为政敌被攻击的目标,所以提前做好了安排,用胡椒和香料来对朝中进行贿赂,舍得花钱,也出得起大手笔,要说这种人没有野心他是不相信的,所以这李嗣业就是他的大敌。
他记得与这个对手第一次见面是在通化坊都亭驿的卖力气的杂耍艺人,还是西市上会面的不良人?可惜当时身边没有个相面的术士,若知道李嗣业会有今天的气候,当时和史思明一起动手,把这个家伙杀死现在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李隆基凭栏俯视,遥望对面的胜业坊,屋顶错落有致,有绿树掩映其间,屋顶的泥烟囱中飘出渺渺的烟气。兴庆宫最大的好处是能够远远望见平民百姓的生活,虽然不能加入到他们中间去,至少能够感受到这些温馨。
不经意间远处有两匹马进入了他的视线,骑在白马上的便是西凉郡王李嗣业,他抬手指着楼下笑道:“看,这不是李嗣业来了,杨钊与他应该是和解了,今日我独在花萼楼设宴款待你们两个,希望能够解开你们中间的嫌隙,两位贤卿合力守御大唐。”
安禄山神情很是乖巧地点点头说道:“臣的心思是一直紧紧跟着圣人的,自然也要给圣人分忧,安禄山与李大夫同朝为官,上奏疏的事情是臣风闻而奏,实在是太不严谨了,稍后臣就向李大夫敬酒赔罪。”
“很好,”李隆基侧头看了看安禄山:“你知错就改,朕很欣慰。”
他转身对太监袁思艺下令道:“你立刻命人去打开花萼楼宫门,让李嗣业上来,我们也入席吧。”
李嗣业骑马来到宫门前,太监袁思艺手执拂尘站在门外,领着两个宫宦上前叉手道:“奴婢见过西凉郡王,圣人已在花萼楼中设下宴席,请郡王跟我来。”
他翻身下马点点头道:“有劳袁公公了,请。”
马匹由燕小四牵进了宫门内的马厩中等待,李嗣业与袁思艺朝花萼楼的侧殿走去,两人沿着楼梯缓缓而上。
皇帝已经坐在陛阶之上,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一些清凉的小菜,左右两边各设下了高脚案和胡床坐具。
“宣赞西凉郡王李嗣业进殿见驾。”
李嗣业入殿后快速前趋上前,单膝跪地叉手道:“臣李嗣业参见陛下。”
“快快请起,”李隆基抬手笑道:“你派人送来交泰殿搭建的丹堂已经完工了,朕很满意。”
“谢圣人赞赏,嗣业喜不自胜。”
“好,快入席吧。”
李嗣业谢恩后站起,扭头看见坐在左侧的安禄山,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转身走到右侧的席位上,安坐在胡床上。
李隆基赞许地说道:“朕命人把你从河西召来,一是为了表彰你进献檀香木修建丹堂和华清宫贵妃汤中的檀香木汤池。这二来,是因为安禄山对此事不知情,胡乱参奏,为了以免你们这两个股肱之臣互相生出嫌隙,朕特地在这花萼楼中设下酒宴,我让安禄山给你赔不是。”
安禄山反应灵敏,立刻从胡床上站起来,端起案几上的酒盏朝李嗣业笑道:“禄山平时心直口快容易说错话,做事也是粗疏不够严谨,一时误会了李大夫,还请你宽宏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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