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旋即却又斜睨着重真揶揄道:“吾弟好像对于那座西施浣纱,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县城,格外感兴趣。”
重真毫不掩饰道:“自孩提时与皇兄一同,被迫读完司马迁所著之《史记》,便已情根深种矣。少年时又得一云游道人传说,更是悠然神往,不可自拔。”
“好一个情根深种,好一个不可自拔。”天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蓦然大笑道,“朕自小读书便不如吾弟,不如吾弟勤奋,更不如吾弟深情。”
重真尬笑。
天启忽又收敛笑容,眉头微蹙道:“若朕没有记错,蝗虫爱卿是抚顺人氏吧?”
“吾皇真是好记性啊。”重真下意识地抚了抚颌下并不存在的胡须。
天启再次斜睨着他道:“不带你这么拍朕马屁的,那你倒是说说,你府上的另外两个来自辽东关宁的少年,是何处人氏?”
重真尬笑道:“那周遇吉是锦州人氏,黄晓腻则是辽东浪人。”
“辽东浪人?”
“就是自小流浪,已记不清自己乃是来自辽东何处的孤魂之人。”
“孤魂之人?”天启剑眉轻蹙。
重真解释道:“是的,孤魂之人。这是这一类人对于自己的戏称,算是一种自嘲。”
天启叹道:“是我大明对不起这些移民实边的汉家子啊!这样的人多么?”
重真缓缓摇头,一字一顿道:“极少,极少。”
“为何?”天启一怔,旋又恍然,悲呛道,“犁庭扫穴?”
“正是。”
“此仇!必报!”天启紧紧地盯着重真,咬牙切齿道。
重真也看着他郑重说道:“此仇!必报!”
刘太后与张皇后很欣慰这对注定将要完成大明传承之人,能在茶余饭后,也这般热烈真挚地讨论家国大事的,因此几乎都没有插话,只是静静聆听。
夜逐渐深了,重真自是依然精神百倍,可天启却已乏了,刘太后也该休息了。
回到养心殿的时候,已是黄昏之后了。
小宫女们没有与她们的侍卫在此约会,清冷的寒月却已悄然爬至梅梢。
入殿之前,天启回头望望满院欲放未放的梅枝,显得有些意志消沉。
重真却微微仰首望天道:“快下雪了。”
天启瘦高的身躯和精神状态都为之一振,道:“你确定不是变天?”
“辽东有关宁军和登莱军外御建奴,内拱京师,西北有干吏如洪承畴者,又有总兵贺虎臣犁庭扫穴,放眼长城以内,谁有这个资格,敢叫日月换青天呐?”
重真的笑容在轻纱般的月下,显得十分自信。
天启却豁然动容,显然是明白了“放眼长城以内”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现如今的大明,版图已大不如全盛时期了。
辽东自不必说,除了关宁防线与辽西平原的西南部,便也只有最近收复的辽东半岛,尚未大明的掌控之中了,至于皮岛……嗯,也算。
大明的西北版图一度于成化年间推进到了哈密一代,并建立起了哈密卫,可之后却一直缩水,甚至有传言大明的军队早已经尽数退入了嘉峪关以内。
至于河套地区,也就是被黄河囊括在内,却被长城排斥在外的大片肥沃土地,又再次被蒙古部落侵占了过去。
重真正是综合了万里长城东西两端的局势,才有“长城以内大明无敌”之说。
然而这牛吹得,显然憋得慌。
天启显然并不蠢,沉思稍顷便沉声说道:“吾弟的意思,朕依然要着重关注辽东与西北的局势,万不可松懈,否则贼寇势大,便有动摇我大明根基的可能?”
重真躬身作揖道:“吾皇圣明,院内寒冷,还请吾皇入殿修养吧。”
张皇后也轻推他道:“是啊皇上,您的身体要紧,有什么事儿待明天再说吧。”
“等过完年,吾弟便替朕,外出督师吧。”天启深深地望了重真一眼,见重真躬身应诺,这才迈步进入养心殿。
殿内的温暖如春,消融了渐入骨髓的冰寒,也温暖着他的那颗冰霜般的帝王之心:“之前说好的是西北,可是他最终会选择去哪里呢?是西北还是辽东呢?”
重真很欣慰天启能在如此寒夜之中,站立如此之久,这说明他的身体真的好了很多,内里贮藏着的元气,也足够抵挡寒气一段时间了。
哪怕这股寒冷,来自于可怕的小冰河时期。
这个时间段里,重真怎么可能去踩辽东这种就连袁崇焕,都被轰得外焦里嫩的雷区,也就吴三桂之流不知死活,在雷区之中跳舞还乐此不疲。
吴氏将门那不堪入目的吃相和舞姿,就连祖大寿的祖氏将门都自愧不如。
天气越来越冷了,重真在茅草庐的屋顶和墙壁添加了一层稻草,也盖上了周玉凰入宫拜访太后皇后之时,亲自翻新并且带来的被褥。
周玉凰不忍心二狗露天宿营的悲苦,便授令黄晓腻撵着它,将狗窝搬进了大哥的草庐里面,晚上气温低了,就在重真的小炕边上,盘身而卧。
二狗自小便被辽东的苦寒,锻炼出了一身的铜头铁骨,不过对于抱着小主人的女主人美意,还是表示可以接受的。
它“汪汪”地叫了两声,算是对黄晓腻的不耐烦。
小信王很喜欢二狗,哪怕是手脚都被厚厚地包裹着,微毛的头顶也戴着一顶小绒帽,看到二狗的第一反应还是手舞足蹈,并且一直持续到被张皇后抱住,大概男孩子对于软糯软糯的女孩子,都是好奇并且喜欢的吧,不分年龄。
小信王似乎也很给天启面子,或许是周玉凰教育得好,也可能是天启确实具有无形的帝王之威,总之经张皇后之手交到他手上的时候,小信王所有的活泼可爱调皮捣蛋,便都消失了,怔怔地看着这个大伯,不苟言笑,更不言不语。
“伯!伯!”天启没有做过父亲,却并不妨碍对于第一个最亲侄子的欢喜,使劲地逗弄着他,一点儿都没有显示出不耐烦。
许久之后,小信王才终于喜笑颜开,笑呵呵地去揪天启颌下的短胡须。
天启哈哈大笑,刘太后也象征性地拄着一根拐杖,在小宫女的微搀之下,顶着风雪笔直地走来,清冷了两百多年的养心小院,终于在这一天变得热闹了。
一大家子在炭火正旺的半封闭亭子里,围绕着小信王,相处融洽,其乐融融。
天启七年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大雪,终于在除夕这天飘然而下。
起初还是小雪花,很快就变成了鹅毛大雪,北风一吹,胡乱飞舞。
此情此景,正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院内的梅花,也都竞相绽放。凉亭热心,煮酒赏梅,人生快事。
小孩子总是对于过年小学充满着美好的憧憬,因为这更有过年的氛围。
大人们却眉头轻蹙,对于这从一开始就显得极不寻常的雪,显得颇为担忧。
儒生们照例开始吟诗作对了,对于大明而言,这是一个特殊的年份,于是很多儒生干脆连老家都没有回,与他们加班加点的各派官员一同,驻留京师。
面对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却再没有人能吟诵出“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磅礴气势来。
也再没有人能够吟咏出“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的“夫唯不争”来。
这些佳作都与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一同,被人们所津津乐道。
儒生们照例品酒赏梅,对于这大明天下的万物,进行评头论足。
皇宫里却只是忙着过年,就连魏忠贤这个忙碌了一年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都把李永贞、刘若愚等人,从家里拉了回来,忙着给各座宫殿里的贵人拜年。
最紧要的,当然便是天启、刘太后,以及李康妃。
在重真看来,他似乎有种将宝压在这个光宗宠妃身上的冲动。
因为天启其实还是蛮听这个养母之话的,皇贵妃的那个职位,就是在李康妃的授意之下,由年少的天启踢着脚,去问光宗讨要的。
李康妃自诩隐蔽的频仍动作,天启与重真其实都一清二楚。
可今天是过年,便像大人们总是对于小孩子的过错,诸多包容那般。
准备了整整二十四个节气的腊梅们,也终于在人们无数次的期盼之中怒而开放了,黄的,白的,粉的,梅红的,很有种姹紫嫣红的春天气派。
那仰天怒放的生命,也很有种与苍天对峙,与寒流对抗的架势。
重真忽然就懂了,天启所期待的便是这种生命的本能气势,还有春日的期临。
“冬天到了,腊梅都开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是重真无意之中对他说过的话,张皇后觉得挺有哲理,便也经常引用,来勉励天启总是低沉的内心。
天启自己也经常吟诵那首——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环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这一天,贴身感受着小信王充满活力的生命气息,以及满院子怒而盛开的梅花,天启更是无数次发出了“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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