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真等人依然是从广渠门进入的京师,也依然在皇城门外的官道之上纵马飞奔,不过这一次,却并没有引起过多的慌乱,只是引来了一群大骂。
不过当看清楚了追在后边的硕大黄狗之后,便连骂声都迅速消失了,更有热血的百姓率先鼓掌叫好起来。
广渠门的守卫看见有骑兵飞奔而来,照例将拒马搬到了路中央。
重真等人却于百步之外飞身下马,然后牵马上前。
很有缘分,值守的赫然是上次那个队正。他看见了那张更加坚毅了的国字脸型,便又喝令手下搬开拒马,迎之入城还热情地与二狗打了声招呼,抱拳说道:“狗威将军好。”
二狗张着嘴巴哈哈地吐着舌头,理都不理就随着大哥二度进入了京师。
“狗都不理我……老子做人也太失败了。”
那依然小队正见证了一个守备只花了年余时间,便升到了副总兵的位置,并且耀武扬威地进了京师,非但没有丝毫反感,反而与有荣焉。
唯独可惜的是,他忙活了一年,却于仕途之上,仍旧未得寸进。
“功名只向马上取。要不然我也去戍边,而不是窝在这个金凤凰遍地的窝里,做一只看门的忠犬?”
曾经安于现状的小队正,突然萌生出了这样的想法,便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黄重真不像很多总兵副总兵那样,多少都会在京师购置一处宅院。
他是不缺钱,然而似乎是四海为家惯了,好像不怎么希望有一处宅院,将他的心给锁住,让他时刻牵挂。
“这或许就是与生俱来的孤独感吧。”黄重真经常这样想。
前门大街依旧十分热闹,置身其中,受其熏陶,便极难会生出孤独的感觉来,然而黄重真依然感觉心如止水。
望着前方那块烫了金牌匾——江南客栈。
黄重真唯独想念的,便是第一次来这里时,那名蓝衫的少女,以及她的俏婢。
“已为信王妃的她过得还好么?那个调皮的丫头又如何了?会否因为我而被这封建礼教折磨呢?该不会吧?毕竟老子给了周国丈那么大的一笔银子!”
黄重真将这份思念和那一夜的奇妙旖旎,深深地埋藏进心里,便踏步往那座生意兴隆的客栈走去。
昔日的迎宾小厮,已然升为了迎宾小厮的头头,趾高气扬地指挥着麾下的一帮小喽啰,笑嘻嘻地迎来送往每一名顾客。
在这里,不论贫穷的还是富有的,不论崇高的还是卑贱的,都似乎得到了一视同仁,因为在这门前,可是出过整整三位带着“威”字的将军的。
现如今,那群常住于此的少年,更是继宁远大捷之后,又立宁锦大捷,还帮助登莱劲旅收复了辽东半岛。
那个国字脸型的少年,更是一跃而升为了副总兵。
如此气运浓郁之地,怎么能不让人慕名而来,流连忘返,好都沾着气运呢?
尤其,是越发壮硕了的老虎和黑熊护送袁崇焕回京的时候,曾来这里转了转。
测字算卦的摊子不增反减,更有不少带着女儿营业的。
就是不知道他们的这些还算有些姿色的女儿,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无非便是想来碰碰运气吧,但别人的成功之路,注定是无法复制的。”
黄重真暗道,便咧着坚毅的嘴角,擎着一贯的爽朗笑容接近了过去。
一副铁血军人的打扮,令前门大街来来往往的行人纷纷侧目,江南客栈的迎宾队伍也早就注意到了这伙人。
只是隔着人群,昔日少年无论样貌身材还是气质精神,都有了极大提升,便不敢贸然确认。
可是,当二狗于人群当中“汪汪”了两声。
昔日的迎宾小厮,如今的迎宾头目,便惊喜交加,一边飞快地迎了上去,一边歪头对饭店内吼道:“掌柜的!掌柜的!您快出来接客啦!”
水涨船高的掌柜的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嘟囔道:“谁那么高的姿态,还要本掌柜亲自接客呢?”
这个时候,右手持着精铁长矛,斜挎长弓,背着大铁剑与“汝钦”宝剑,堪称全副武装的重真,已用左手大力拍着小厮的肩膀,赞道:“不错!”
小厮正值年少,肩膀瘦削而又坚硬,却依然差点儿被拍出内伤。
可他全然不在乎,并且一改刚才昂首挺胸的样子,微塌着双肩,激动地搓着双手道:“您来啦?您各位都来啦?”
重真大笑道:“是啊,老子们回来了!既有老朋友,又有新面孔!怎么,不欢迎啊?”
小厮忙道:“哪儿能呢!哪儿能呢!快里边请!”
说着,便让道做出了邀请状。
重真给了他的腰背一拳,喝道:“小小年纪塌肩弯腰的做什么?抬头挺胸!”
“好嘞!”小厮感觉自己的父亲都没有如此关心过自己,竟眼含热泪。
等重真一行快到了门口,眼神儿因为长久看天而有所退化的老掌柜,才终于认出了他们,当即一惊,忙点头哈腰道歉道:“哟,是黄爷啊!今儿个怎么……啊不,啥时候回的京啊?”
“你这老家伙不好好替你主家经营这饭店,怎么反而让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重真嘲讽了一句,又道,“刚回的京,这不立刻就过来了么。还有房间么?”
“黄爷见谅,黄爷见谅,小人一定改正,一定改正。”掌柜的连忙作揖道,“您几位的房间一直留着,从未让其他人住过呢。”
“如此甚好,还是老样子,你懂的。”
重真虎着脸点点头,又认真地说道:“听我一句,把这点头哈腰和眼高于顶的样子都改改。我大明不兴奴才这一套,也从不自诩天朝上国。我等戍边将士只奉行一句话,那便是——朋友来了有美酒,豺狼来了有猎枪。还有,要么还像以前那样叫老子蝗虫,要么还称军爷。黄爷是什么鬼?不上不下的!”
“是是是。”
老掌柜下意识地要哈腰,觉察到这越发威武了的少年把眼睛一瞪,便连忙挺直了胸背,放平了脑袋,还煞有介事地敬了一个军礼,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
黄重真大笑,拍拍他的肩膀便跨入了门槛。
刘挺等人鱼贯而入,经过他时,就连周吉都帮他修理了垂垂老矣的筋骨。
老掌柜苦不堪言,却也只能强行忍受,暗道:“老子这客接的,人多不说,还个个都是壮汉!可怜老汉我瘦弱的身板子哟……”
瞥见小厮窃笑不已,老掌柜狠狠瞪了他一眼,便亲自去服侍……哦不,是接待黄副总兵一行了。
因为这家伙说是叫别人不要太嚣张,可他自己却把戍边丘八的样子展现得淋漓尽致,径自丝毫都不避让地上了二楼不说,还把沿窗最好那个位置上的东林小儒生,给抓起来丢到了街上。
黄重真听着那些小儒生牛犊一般爬起来,一边喊痛一边仰头骂道:“哪里来的野蛮人?当真是有辱斯文!”
他便哈哈大笑道:“李明睿时光亨可在?”
那几个小儒生怒道:“两位师兄已然高升,何须在这前门大街整日徘徊?”
“这么说这对难兄难弟,都已凭着侃侃而谈,在这朝廷之上谋得一官半职?听你们的意思,似乎挺鄙夷这三教九流充斥之地的,却又为何日日徘徊呢?
就是为了捞个一官半职么?其实大可不必如此,纵然无法高中进士,像吾等这样戍边卫国,也照样能够为国出力,脚踏实地,步步高升的。”
“你……”大多数的小儒生都被重真寥寥数语而辩得哑口无言。
只有一个身材修长的越众而出,叉着酸痛的腰道:“谁要做你们这样的无礼丘八?吾等要做也要做两位师兄一样的人,入朝为官,大展拳脚,一展胸中抱负。”
重真要哑然失笑道:“可真会吹牛!”
“你……怎么总对我等的满腔热血,横加否认!”
“老子对吴三桂也是这样。”重真叹道,“所谓的东林院派,当真一代不如一代啊,尔等还是将你们的师兄搬出来吧,好歹他俩还能与我对对诗文呢。”
那为首的小儒生大怒道:“对付你这样的丘八,何须我等的师兄出马?单是我等,便可将尔等辩驳得体无完肤!”
“好吧,如你所愿。”重真实在懒得跟他废话了,便打了一个响指。
第一狗腿吴三桂虽然不在身边,但是二狗却拥有四条狗腿,竟直接便从窗户上跳了下去,作势便扑了过去。
这一招放狗咬人,立刻就将这几个小儒生,吓得狼狈逃窜。
二狗大概是觉得这里的人,简直比一年之前还要容易对付,觉得不过瘾,便仰天学着狼王长啸起来。
前门大街任何一处住宅里的家犬听了,立刻便上蹿下跳起来,不管是拴着绳子还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都想即刻出去,迎接它们的王。
而前门大街的许多人们也立刻明白,那只爱四处蹦跶的大蝗虫,又带着那条爱到处学着狼嚎狂吠,却从不咬人的黄犬,回来了。
二狗怡然不理人类的指指点点,抬头挺胸地回到了饭店二楼,蹲在黄重真的身边,便再次变作了一条吐着舌头哈哈喘气的小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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