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关宁军锦州所部的相对安逸,后金军莽古泰所部,就显得苦不堪言了。
在这个军寨里,夜,也因为雨的侵袭而难以保持平静,一如人们躁动的内心。
雨中立寨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白日里又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在了攻城之中,于是搭建营寨的力量便显得严重不足。
直到不得不将兵力从攻城之中撤下来,莽古泰这才惊觉夜幕已然降临,可立起来的军寨数量却还远远不够。
别说将汉家的那些奴才兵也囊括进去,仅是挤下本部人马,都显得捉襟见肘。
然而,莽古泰并不觉得自己这个受天命敕封的旗主当得有多么不称职,身为出征大将,指挥又有多么不当。
他只是一味地严令卑贱的汉家奴才继续冒雨抹黑修建军寨,尊贵的两蓝旗子弟,则得以钻入依然显得十分潮湿与泥泞的军帐之中,勉为其难地进行修整。
不过他们的内心,对于这样不甚妥当的后勤调度,还是颇有怨言的。
尤其,是当两红旗的传令兵手执大贝勒阿善的令旗,前来交换军情的时候,从他们惊讶的表情之中,得知了两红旗这一天都在加紧立寨,并未冒雨攻城。
哪有没有对比就不会存在的伤害,当真是让他们本就受创的心,相当不是滋味。
可怜的汉家农奴兵们就更加不用说了,没有军医,食物少得可怜,甚至没有衣物遮蔽身体,简直苦不堪言。
但或许跪得久了,便再也站不直了。
奴才的思维根植于心,就连逆来顺受都显得那么心甘情愿。
在监督的八旗老爷动辄挥鞭的打骂之中,却依然麻木地在雨中挣扎着,艰难地立起一座又一座的军寨。
与奴才心理完全相反的是,莽古泰贵为旗主,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生来尊贵,照例是不会理会底下的奴才是苟活,又是如何作想的。
对汉民极度鄙夷,动辄打杀的他,手底下又没有范文程这种得心应手的汉家奴才,来帮他处理“军心士气”这种堪称高级的行军要素。
毕竟,在之前数十年的征战之中,战无不胜的女真军队,是完全无需考虑军心是否稳定,士气是否堪用,这类在所有女真将领心中,极为低级的因素的。
因此,莽古泰只是一味地喝着被精明的济尔哈朗,再掺了不少水的烈酒。
一味地用战无不胜的大金军队只是撤退,并未败退。
白甲骑兵也将关宁铁骑撵回了锦州城内,这些模棱两可的假象,来一遍又一遍地安慰他的那颗越发躁动的心。
直至深夜,整个人,整颗心,都完全沉醉了,这才沉沉睡去。
他梦回了奴酋父汗在位之时,八王济济一堂,其乐融融,无所顾忌的盛况。
那时候的女真八旗,无需旗主亲自排兵布阵,甚至于都无需动脑,只需天命之汗将战刀指向何方,便勇猛地往前冲即可。
或许是雨滴始终拍打着上方军帐的缘故吧,这一夜,莽古泰迷迷糊糊地睡得极不踏实,也十分疲累。
但不得不说,他的体魄真的很健壮,第二天天尚未明,便已悠悠转醒。
哪怕头疼欲裂,却仍顶着一根晨勃而起的金钱鼠尾辫,瞪着一双赤红的双目,来到营寨之外,开始喝令亲卫,命令传令兵,对整座像是被水浸泡过的营寨里的麾下,无论旗兵还是奴军,都进行又一轮的发号施令。
然而,人的情绪注定会因激愤而又得不到宣泄之后,变得沉默而低落。
简单果腹之后的后金军莽古泰部,虽然很快就发起了第二日的攻城之战。
但是正如重真所言,无论是攻城的强度还是冲击城池的气势,都较昨日,衰弱了一大截。
阿善在兵临锦州城下的第一天,并没有发动进攻,而是稳稳地扎营立寨,短短一日,便将锦州东面的老锦州外城堵得严严实实。
第二日,东边日出西边雨。
当莽古泰继续严令部下全力攻打锦州镇北门的时候,阿善也终于试探着对锦州唯一的外城,发起了进攻。
虽说只是试探,但诸多的军寨虚实结合地围在外边,佯攻或者实攻的兵马又从未间断,也是颇具威势了。
幸好,守卫东门以及外城的副总兵左辅,实乃大浪淘沙之后的关宁大将。
他充分运用大炮、火铳这些新式武器,配合强弩、床弩等传统武器,结合滚石、檑木等最为原始,也最为简单粗暴的守城器械。
任他阿善的进攻如大雨倾盆,还是细雨绵绵,都只将锦州外城守得水泼不进。
第三日,莽古泰的咆哮声更为凄厉,军令更为严苛,甚至残暴地亲自斩杀了数十名怯懦的汉家农奴军卒,却仍然无法挽回越发衰颓的攻势。
第四日,莽古泰一度披上正蓝铠甲,想要亲上火线,但是想起奴酋在宁远城下的悲惨遭遇,以及自己先前在觉华岛上的惨痛经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五日,莽古泰很想去问诡计多端的黄台吉,讨一个攻破镇北门的计策来,但是内心深处的强大自尊,让他最终放弃了这个向昔日的四贝勒示弱的打算。
他只往阿善的军营之中,派出了一行亲卫。
而阿善与莽古泰的作战风格完全相反,第一日扎营立寨,非但将锦州东边的唯一外城围了起来,还让麾下的两万旗兵以及奴军,得到了略微的修整。
第二日至第四日,一连三日都不温不火地进攻外城,既是练兵,又是探底。
毕竟,后金八旗虽说在这十数年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然而像模像样的攻坚之战,还真的是一次都没有打过。
便连辽阳这样的大城,都几乎是一战而下的,其难度还不如攻打赶来支援,却发现辽阳已然失陷,便当机立寨的戚家军营寨呢。
再者,对于明军引进了红衣大炮之后,“恃坚城,凭大炮”的战术战法,尚未熟悉,从而导致了宁远之败。
不过,当莽古泰的亲卫于第五日走进两红旗营寨的时候,阿善便陡然下令,对锦州唯一的外城,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只见成批成批的奴军伪装成了建奴军,建奴军又伪装成了奴军,忽进忽退,交替掩护,犹如大海浪潮一般拍打着并不如内城厚实的外城城墙,形势岌岌可危。
然而,大将左辅使尽浑身解数,竟硬是率领着八千步卒,守得滴水不漏。
这轮攻势一起便是一整日,眼看着夜幕降临,相对薄弱的锦州外城好多次都摇摇欲坠,却一次又一次地,在那名立在哨楼之上的儒雅将军沉着地应对之下,转瞬便又恢复成了磐石一般的稳定。
调度了一天的阿善轻叹一声下达了收兵的军令,又负手而立背对着前来观战的正蓝旗族人,道:“回去告诉三贝勒,就说是他的二哥我说的,无论是对付大明还是应对其他的事情,都应徐徐图之,不可太过心急。”
——奴酋的长子褚英,是被奴酋亲自下令处死的。
因此次子阿善,便向来以八大贝勒的“大哥”自居,其余贝勒为了不去触碰奴酋的逆鳞,也乐得装糊涂。
但是如今,却听他又将称号改了回去,哪怕他仍旧身为“大贝勒”。
由此可见,面对黄台吉层出不穷的布局手段,便连阿善都感到十分的有压力。
“喳,大贝勒。”莽古泰的亲卫应声而退。
风雨又骤,阿善这才扭头北望,任由大雨拍打着脸庞,任由狂风将战袍的边角吹得猎猎作响,像是对于莽古泰陷身泥泞,却又无法挣脱的处境感同身受。
他微微一叹,轻声自语道:“老五啊老五,老八承袭汗位乃是大势所趋,也是他多年以来布局的结果,便连二哥我都甘拜下风,你又何必苦苦相迫呢?
你若再这般执拗,定会反超阿敏,成为第一个被新汗借由立威的贝勒。届时,便是二哥我也是爱莫能助了。”
狂风灌口,好比现时的女真八旗,正在经受考验的老林子里的穿林风。
令阿善在这嘲闷的夏季里,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通体的寒意,浑身一个激灵,转头看着正有序退入军营的麾下,陷入了极远的回忆,极深的沉思。
在这五日当中,黄台吉对锦州南门永安门的战术策略,几乎与阿善如出一辙。
并且因为急于树立天聪汗的威严,急迫地想要打开局面,甚至犹有过之。
然而其结果,却仍与阿善所取得的战果大同小异。
那便是极大地消耗了永安门的守城器械,包括守军的力量,更相对狭窄的永安城墙形成了极大的压迫,甚至有着数次登上城头的激动时刻。
但是,在守城大将朱梅中规中矩的应战之策下,竟愣是半点儿便宜都没讨到。
攻守双方的伤亡比例,呈极为接近的一比一状态。
朱梅却对此极为不满,认为祖大寿将大量的步卒交给他统御,却未能取得犹如镇北门那般的战绩。
黄台吉更觉得这样的消耗战极度不值得,因为在他的心目当中,每一名女真勇士都是极为珍贵的,尤其是隶属于他的两黄旗旗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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