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大寿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几个大大小小的铁轱辘在几根横轴的连接之下组合在一起,便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力量。
并且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在重真的启发之下,迈出了从无到有这一步的关宁铁匠铺,充分发挥了华夏民族的匠人精神,精益求精。
已将最开始的粗糙炮架,改进得越发精简,实用。
望着五尊由孙元化主持的大明火器局铸炮分局,所精心仿制的红衣大炮。
在铁轱辘的带动之下欢快地藏身于镇北门上临时搭建的避雨小棚里,并且严丝合缝地披上油布。
祖大寿大感欣慰,不禁转头望了望身后的偌大新城,以及那座已经被修缮成了新城外郭的老城。
他似乎看到了城池中央鼓楼附近的校场之上,那小子正与骑营将士全副武装,整装待发的英姿——炮营在周吉的接管之下,已尽是英才,无需重真坐镇。
祖大寿以拥有这小子而感到很幸运,便连关宁军中的其余两大总兵——赵率教与满桂,都对其赞不绝口,千方百计地想要将之挖走呢。
赵率教还好说一些,满桂那可是无所不用其极,差点儿就被他成功了呢。
“兀那蒙古狗,当真不要脸!”祖大寿抹了一把糙脸上的雨水,骂骂咧咧地便走下了巡视已久的坚固城墙。
随着零星的豆大雨点化作大雨,大雨又衍变成了暴雨,瓢泼一般洒在新修的锦州城内,洒在加固了大半年的锦州城墙之上。
城外,墨绿色的大地似乎与黑云压城的苍天连接在了一起。
天地之间一片鸿蒙,似乎想要将锦州摧毁似的,也似乎正在预示着,这座重新焕发出活力的坚固军城,即将迎来新兴以来的第一次最大挑战。
祖大寿断无让麾下将士静立雨中,恭候后金大军的道理。
于是一声令下,将士们便都迅速地躲入了事先便规划好了的,并且演练了无数遍的躲雨地之中。
只留下高高的岗哨之上,尚且留着数名披着绿蓑衣戴着青箬笠关宁军少年战士。
夏季的暴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波未平一波又来。
很快,大雨初歇,然而下一波暴雨又似乎正在酝酿之中。
漫天的乌云聚拢成一堆又一堆的,飘在天上嘲笑地上渺小的人类。
太阳的光辉却从乌云的间隙中洒在人间,让人的心中升腾起再见艳阳天的希望。
站在镇北门的城墙之上极目远眺,就像污浊的人间经受了暴雨的洗礼那样,墨绿的植被变得苍翠欲滴,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清亮了不少。
然而泥土与青草的清香却并未升腾起来,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潮腻腻的滋味。
祖大寿抬起带着头盔的大脑袋望了望天,便觉潮湿的辽东雨季终究还是来了,心中不禁升起了一抹淡淡的忧伤。
“这辽东充沛的雨,若是下在缺雨的内地,那该有多好呀。”
当祖大寿再一次地举起一支从西夷手中购置而来的单筒望远镜,便也终于看到天地尽头的青山环绕之处,蓦然拐出一支骑在战马上的女真队伍来。
为首的那名剃着金钱鼠尾辫发型的骑将,率先勒住战马瞅了瞅锦州的方向。
他似乎发现平地上那座突兀的城池前方,几乎一览无余,便将手中的长刀猛然往前一指,身后的那支骤然停了下来的骑兵队伍,便又立刻奔腾起来。
如此静如熊瞎,动如猛虎般的骑术,令祖大寿都不得不叹为观止,纵然极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经受了刻苦训练之后的关宁铁骑,与之相比仍有一定距离。
一二三四五……
这支骑兵,大概是隶属于正红旗或者镶红旗的一个牛录,奔腾起来时气势十足,就像一支红色的火焰在满地的苍翠之间跳舞。
紧随其后的,是一支又一支大箭一般迅速的牛录骑兵,每五个三百人的牛录,便形成了一个甲喇,每五个甲喇,便由一名固山额真统御。
每个固山都有特定的旗帜,明人称之为——旗。
甫一看去,旗帜的制式都差不多,颜色却有好多种。
祖大寿特意用单筒望远镜数了一下,确实是有八种。
这说明黄台吉果然遵循“出则为兵”的规矩,尽起八旗之兵,前来进攻锦州。
只不过有几面旗帜的下方,人马并不显得很多而已。
庞大的旗人军队从天地的尽头初显端倪,便向着锦州迅速推进,并且很快就现出了全貌,一眼望不到头,也望不到边。
祖大寿哪怕是拥有再好的心态,再坚定的信心,当看到那漫山遍野一片又一片的骑兵之时,也禁不住心中暗忧:“如此军容,新城锦州能承受得住吗?”
主将尚且如此,驻守城墙的士卒们见了,自然更加免不了忧虑。
没错,在去年春寒料峭的时候,身处孤军境遇的大明关宁军,在袁崇焕的统帅之下,艰难地取得了一场无比惨烈的胜利。
然而这一战,天时不同,地势不同,人也不尽相同。
即便关宁军一直都在为着此战做准备,并且自诩准备充足——火器充沛,城池坚固,士气鼎盛。
但是最终的战局如何,还是要经受实战来检验。
尤其,是当火器极大地受到了天时的限制。
昔日的老炮儿也不再坐镇炮营,而是去了骑营。
虽说那个家伙,开炮是一把好手,统御骑营骑马射箭的本领也不差。
但包括祖大寿在内的广大将士的内心,还是更希望他能够统辖炮营,指哪打哪,并且百发百中,再展他炮王之威。
最好再创奇迹,将天聪之汗也引诱到大炮的射程范围里面来。
然后用一轮又一轮的炮击,让其步入天命之汗的后尘。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乌云再次有着合拢的迹象,充满能量的太阳,却将光辉透过层层乌云的阻截,唯独普照在整个锦州城上,将这座新兴的军城衬托得极其威武。
祖大寿这才终于明白,重真那小子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骑营守备,却为何会对这场敌人已经兵临城下的战争,如此充满信心——连太阳都在帮我们的忙呢。
“理想现实一线隔,心无旁骛脚踏实。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每每都有佳作诞生的黄重真,曾不止一次地吟诵过这首诗。
诗是好诗,贴合时局,意境深远,寓意吉祥。
但即便是祖大寿这个糙汉,都觉得这首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十分符合那小子“少说话多做事”,孤傲得一塌糊涂的风格。
上进的人们总是觉得沐浴阳光的时间不够多,却又哪怕只是一刹那的阳光普照,都足以让心间充满温热的奋发动能。
在这动辄暴雨的潮湿雨季之中,守城固然不易,然而攻城却更加艰难。
至少,攻城一方尽管气势汹汹,掌握着主动,却连个遮雨的地方都极难寻到。
看着敌军在泥泞的荒野中跋涉,而己方却脚踩着坚实的城墙青砖。
祖大寿明显感受到满城的将士复又散发出一股必胜的信念来,便骂骂咧咧地嘟囔了一句:“还真被那小子说中了。”
在身边将士感同身受的会心呵笑之中,祖大寿转过身去,举起单筒望远镜,对准了这座由自己亲率麾下修筑的坚固军城的中央。
那座象征着新锦州万年的鼓楼之下,避雨过后便又开始整理装备,以便“时刻准备,冲锋陷阵”的新的王牌——少年之军,关宁铁骑。
来自抚顺的黄重真,俨然已是怀揣着热血心脏的其中一员。
此战,袁崇焕便欲以这张王牌,带给不可一世的后金一个大大的惊喜。
同时也向整个大明宣布,他那“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的战略,是极其正确的。
等到战机出现,战局扭转,便连“恃坚城,凭大炮”的战术,都可以变通。
届时,便也是关宁军反攻辽东,收复失地的时候了。
祖大寿情知如此一来,关宁铁骑这支成军未久的大明骑兵,固然会得到血与火的锻炼,并从中得到成长,却也极易让这支好不容易拉扯起来的军队,折损甚巨。
不过,他仍然义无反顾地决定,对于袁崇焕的军令,一以贯之。
因为正是那个儒将的坚持与坚守,才让形成于成祖时期,两百年来盘根错节,于李成梁时期到达巅峰,却又于最为不可一世的时候,被陡然崛起的奴酋,揍得犹如丧家之犬的辽东将门,保有有最后一片土地,也保住了最后一份尊严。
至于在这最后的土地上,是发奋图强以求东山再起,还是苟延残喘只求偏安一隅,便全都要看辽东将门自己的造化了。
但是无论如何,是辽东将门就该感激袁崇焕。
是内斗也好排外也罢,都该将那个不惜亲自挑土,敢于亲自冲锋的巡抚大帅,当作这支成分颇杂,以华族辽人为主,异族浪人也不在少数的军队的主心骨。
大团大团的黑云压过黑山,直迫锦州上空,就像在与地上那支直扑锦州的军队呼应一般,山雨欲来,狂风呼呼地灌进锦州的新钟楼,大战也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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