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真越说越觉得自己像个谄媚的小人,竟将这番话说得如此模棱两可,非但谁都没有得罪,还恬不知耻地拍了马屁。
他很怕自己活成了曾经作为讨厌的模样,于是便生生地住了嘴。
“你……这……”满桂越听越不对劲儿,但重真说得着实在理,向来嘴拙词穷的他,一时之间哪里找得出证据来反驳。
袁崇焕却拍案叫好道:“说得好,请继续。”
重真却无辜地看着他道:“回大帅,标下已说完了。”
“啥?说完了?好吧,可真是个小滑头。不过本帅也不为难你……”
袁崇焕修长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稍顷,便端起酒杯自顾自地与满桂的那碗老酒碰了碰,仰头便已一饮而尽。
然后顺势举着空酒杯对准满桂的糙脸,剑眉一掀道:“喂,你养鱼呢?”
满桂情知今夜不醉是不可能的,便以一个极为豪迈的姿态,将这碗特别满的斯风老酒灌进了自己硕大的肚子里面,这一次竟也滴酒不洒。
只因为,这是袁崇焕敬他的。
似乎他也明白:“敬酒若是不吃,那可是要吃罚酒的。”
袁崇焕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蓦然喝道:“来人。”
他的头号狗腿子袁大立刻进到门里来,低头抱拳道:“大帅……”
“传令,各大参将、游击、都司麾下骑营,重归于各大总兵帐下听命。副总兵仍御各自骑营,以备时需。”
“诺。”袁大领命,如此重要之军令,必定是亲自去跟令兵传达的。
“传令。”
“大帅……”二号狗腿子家丁袁二,应声进门,抱拳候命。
“调拨祖宽、袁七并五百骑兵于守备黄重真麾下,调拨赵大同、马宝并五百骑兵于守备吴三桂麾下,将二人并其扈从,调拨至总兵满桂帐下听令。”
“诺。”
“大帅,这……”望着袁二迅速远去的身影,重真着实吓了一跳。
从袁崇焕原先那番军令的“重归”二字中,重真感受到这位统兵在外的巡抚大帅,对于关宁军的掌控妙到了巅峰。
关宁防线地势狭长,并无一块开阔的土地,可供近万骑兵奔驰集训。
就算是聚集成了一支规模浩大的万人骑兵团,却因受到地势的限制而无法全力展开,徒浪费资源尔。
意气风发而来的奴酋尽起八旗之兵,却之所以被宁远死死挡住了前进的脚步。
便是因为六万后金步骑虽然占尽了人数的优势,却因地势的制约,无法形成铺天盖地之势,无法一战而下。
最终,反而还被吴三桂打了一次极小极小的反守反击,更中了袁崇焕的以身诱敌之计,从而被红衣大炮轰了个外焦里嫩,过年之后就撒手人寰了。
袁崇焕显然极为擅长从敌我双方的得失成败之中汲取经验,便有意将骑兵分至各大将官帐下,于驻地之中边驻便巡边训,一举三得,此乃其一。
其二,辽东将门根深蒂固。
袁崇焕此举无异于阳谋,推恩令般分化瓦解,使得祖氏、吴氏等将门无法阳奉阴违,将其架空。
同时又可使中下层军官对其感恩戴德,使其对于关宁军的指挥,如臂指使。
显然,又糙又悍的满桂只从这一现象中,看到了最为肤浅的表层弊端,对于蕴藏在内里的深刻涵义,却万万看不通看不透,更无法理解袁崇焕的良苦用心。
因此,面对袁崇焕的第二道军令,满桂的表现比重真还要夸张,豁然起身道:“大帅,这不太合适吧?俺老满就是跟您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啊……”
满桂尚未说完,袁崇焕便摆摆手反问道:“怎么?刚才还跳起跳倒的要将这小子收入囊中,本帅如你所愿了,反倒不敢接了?本帅只问你,敢是不敢?愿是不愿?不敢便称不上英雄,不愿便是看不起本帅。”
这招斗转星移差点儿没将满桂给噎死,只好狠狠瞪了重真一眼,却对袁崇焕抱拳说道:“既如此,末将敢不从命,多谢大帅成全。”
“这酒也喝了,肉也吃了,人也要到了,满将军就先回去休息吧。购买蒙古战马之事刻不容缓,有劳满将军,明日便出发吧。”袁崇焕说着便再次举杯。
满桂其实快要喝不下去了,见状却也只好舍命陪君子。
仍是滴酒不洒,喝完之后把酒碗重重地往桌面上一顿,又狠狠瞪了重真一眼,道了声“末将告退”,便摇摇摆摆地走到门外,在亲卫的搀扶之下,回营去了。
听着这一帅一将才只三言两语,便将决定了重真的去留,而他本人却连发表意见的资格都没有,正自暗叹这便是小人物的无奈与悲哀。
却听袁崇焕轻轻哼了一声,道:“这家伙,看似耿直憨厚,其实就跟所有看着粗犷的蒙古人一样,精得跟个猴儿似的呢。”
重真道:“如此一来,满将军麾下之骑兵,便略高于祖将军赵将军他们了。”
袁崇焕道:“本帅要的就是这效果,并且有你这只大蝗虫与小桂子那只猴儿精在,本帅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
袁崇焕显然将“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理解并且运用得淋漓尽致。
幸好重真才不会上了他的狗当,见饭菜因为满桂光顾着喝酒而剩下了许多。
便叫袁崇焕的第八号狗腿子,给自己盛来一大碗满进满出的饭,然后大喇喇地坐在了满桂坐过的位置上,便稀里哗啦地吃起来。
“这小子……”
向来严谨的袁崇焕不知为何,竟爱极了他的这份不羁与洒脱,宠溺地将那支被满桂撕扯过的狗腿递过去,却被他大方地赐给了在一旁馋得口水横流的袁八。
看着二人狼吞虎咽,袁崇焕索性唤人端来满满的一大桶饭,还叫候在院内的另外几个家丁,也一并进来吃。
于是,一众投身于他少年狗腿子,便欣喜若狂地围着心爱的袁大帅,一边伺候他喝酒,一边就着简单的肉食与咸菜,稀里哗啦地吃着饭。
“真是一群饭桶。”
袁崇焕先是哈哈大笑着骂了一句,旋又宠溺而又不无羡慕地瞅着这群精力旺盛的大小伙子,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酒。
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在母亲身旁也是这样一幅生怕吃不饱的样子,笑着笑着,喝着喝着,沧桑的眼眸深处饱含热泪,最终也就终于喝醉了。
重真不知他仅仅是心醉了,还是全身心都醉了,不过还是将他背回房内,简单洗漱,嘱托袁三好生照顾,才回到了自己新分配的单独营房之内。
烛光明灭的房中,忽然闪出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朝床上正打着愉快小呼噜的袁崇焕轻轻一揖,小声道:“两个小小守备却各自统御五百骑兵,会否不太合适。”
袁崇焕当然知道自己的这名文士家奴是什么意思,无非便是关宁军中都司、参将、游击等武将如云,守备的军衔并不足以服众。
然而,他却连鼾声都没有停止,只是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用近乎梦呓般的声音嘟囔道:“寒门将门,某要的就是这效果。”
文士闻言,简单作揖便又隐入了黑暗之中,没人知晓他是怎么进出房间的。
袁崇焕的小呼噜,也很快转变成如雷的鼾声。
唯一留守房内的武士家奴袁三,始终都守着那盏昏暗的烛灯,愉快地打着瞌睡,除非袁崇焕鼾声忽止,才会睁眼瞅瞅大帅,直到他鼾声再起,才又昏昏欲睡。
从始至终,似乎无所谓那个文士,是如何出现的,又是于何时消失的。
但若是重真在此,见状之后必定会感慨万分:如今之大明,无论武将还是文官,豢养家奴,已蔚然成风矣。
就是不知,此乃好事还是坏事,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简单而又隆重的年关,很快就过去了。
这大概是辽东人过得最安心,也是最快乐的一个春节了。
便连北方的关内人士,尤其是临近山海关的河北山东山西之地,也因建奴的终被克制,以及关宁军的蒸蒸日上,而更加欢天喜地。
虽说很多地方的底层百姓,日子着实过得十分紧蹙。
然而,善良的华夏百姓总是会在年关将近的时候安慰自己,熬过了这几天,便又是一年。
又会在新年伊始的时候,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憧憬,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重真觉得,支撑华夏风风雨雨走过了沧海桑田五千年的,便是基于基层百姓的这种良好心态,坚定信念,以及镌刻在骨子里的善良,柔韧,与勤奋。
正当内地百姓处于春节的余韵之中,并喜滋滋地准备迎接元宵的时候,关宁军已然再一次地开始忙碌起来。
犹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赫然正是奴酋携未尝一败之威势,滚滚而来之时。
关宁地区除宁远一城之外,在窝囊废一般的辽东经略高第的带头之下,无论军民尽皆狼奔豕突,慌乱退入关内,便连许多的堡寨粮食,都舍弃了。
想起那时的狼狈,想起那一场守城之战的艰难与侥幸,关宁上下无论军民,无不卯足了劲儿训练,固关,备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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