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袁可立剑眉轻蹙,重真忙宽慰他道:“老师莫忧,此事在建奴之中也颇为隐晦,更别说我大明漏洞百出般的官方消息网了。
弟子掌握着关宁军的谍战网,又以出使为名谍战后金,是在奴酋的一名妃子那儿,探听到这一消息的。”
“如此甚好。”袁可立这才宽心,又颇为动容道,“想不到你竟能与老野猪皮的妃子打到一块儿去,莫非……”
说着,他便现出玩味的笑容,可眼眸之中却前所未有的严厉。
重真忙解释道:“老师想差了,那只是个可怜的待殉葬的女人罢了,弟子也只是给予了一些人道主义帮助,却不想换取了不少后金秘辛以及宫闱秘闻。”
袁可立老脸一红,道:“哦,这倒是意外之喜。赶明儿为师让你和刘爱塔见上一见,认识认识,以你的眼光与手段,说不定还能见微知著,探听出一些不同寻常的讯息来呢。”
“弟子怎敢在老师面前自称有眼光。”
为了防止师傅的面子受损,从而恼羞成怒,重真连忙认谦,又转移话题道:“对了,老师,若是袁帅气恼于弟子拜您为师这事儿,弟子又该如何自处呢?”
袁可立笑道:“待你回去之日,为师自会修书一封,让你捎给你家大帅。届时他里子面子都有了,还会为难你才怪。当然,以元素性子,免不得一番装腔作势,却非但不会气恼,反而会沾沾自喜,甚至更加看重你呢。”
“这又是为何?”重真不耻下问。
“还不是因为他愣,对人也好,待事也罢,一旦认定了便轻易不会改观,爱就是爱,憎就是憎,犟得跟头驴子似的,别说是劝,拉都拉不回来。”
重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狠狠地揉了揉脸,道:“弟子给您老人家脸上抹黑了。”
“此话怎讲?”袁可立目现期待。
重真道:“因为弟子与老师是师徒,大帅与孙督师也是师徒,弟子与大帅根本就没有可比性,老师收弟子为徒,也就是在间接承认,您对孙督师,甘拜下风。”
“你知道就好。”这寻常而又拗口的关系,寻常的之人还真理不清,因此,袁可立虽轻轻瞪了重真一眼,可眼眸之中的赞赏却怎么也无法掩饰住。
——这个弟子,收得值呀,竟这么快就开始现学现卖了。
可是,这小子接下去却又自以为是地吹嘘道:“不过弟子虽然不如袁帅,却时时以他作为学习的榜样呢。”
这就让袁可立气不过了,瞪圆了深邃的眼眸,骂道:“学他作甚?学他小气学他楞?学他排挤满桂,欲杀毛文龙?奶奶个腿儿的,还是说老子满肚子的学问还不够你学的?”
重真忙道:“老师莫气,老师莫气,每个人的成功都是不可复制的,弟子就是跟您开个玩笑,您喝酒,您喝酒。”
袁可立自知酒量一般,往嘴里灌了一小口过过瘾,砸吧着嘴嘟囔道:“你小子这嘴啊,有时候是真欠,有时候又是真甜,难怪便连九千岁都对你青睐有加。”
重真立刻感觉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立刻将身子站得犹如标枪般笔直,低吼道:“老师此话,可真是折煞弟子了。”
“难道不是么?”袁可立蓦然发现,自己很喜欢重真这种用最嚣张的气势,说最怂的话的气势,于是就揶揄地说道。
“以老师的眼光,该不难看出袁帅遣俺去给魏忠贤祝寿,只是拍拍马屁,虚与委蛇罢了。”重真目不斜视,视死如归,以示清白。
“哼,谁知道呢。”袁可立优哉游哉地又灌了一口酒。
“老师……您一定要相信俺呀……”重真煽情地扑闪着偌大的眼睛。
袁可立轻轻反了一下胃,也不知道是给恶心的,还是被醇烈的烧刀子给顶的,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好了好了,以你的才思敏捷,不去考个状元着实可惜了。”
“啊?弟子只是个武将啊!”重真双眼一瞪,难以置信地看向袁可立。
“你都说了,每个人的成功都是不可复制的……虽说老夫不甚明了复制是啥意思,想来该和模仿临摹差不多吧?
既如此,那我袁可立的弟子,何不尝试着去走一条不可能让别人复制的成功道路呢?去给这死气沉沉的大明天下,注入一股纯正轻快鲜活的源泉呢?
正如你诗中所言——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其实为师觉得呀,天公是否能够重新抖擞精神倒还在其次,关键在于我们这些在这天地之间生存之人,无论是庸才还是人才,都应该发愤图强,为这华夏土壤贡献出一份属于自己的力量,只是可惜……可惜……”
袁可立握着酒葫芦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灌酒,感受着醇香刚烈的烧刀子流淌入怀,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耸了耸肩膀,又摇了摇头,潇洒而又沧桑。
重真对于这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儒雅而又忧郁的气质,简直不要太羡慕。
人们常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重真却觉得旁观者的看法,只是站在主观意愿上的推断,因此才会有“一千个读者眼中,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之类的说法。
有些事情,有些情感,有些滋味,没有身在局中,是无法真正体会到的。
重真自诩虽称得上是二世为人,然而前世今生所经历过的时光加起来,也不过才是个四十不惑的小哥哥,在大明的时光更是才只十几年,根本就无法与已在大明经历生活了甲子岁月的袁可立相比。
因此,他虽然偏爱明史,却仍旧比不得这个早就已经将自己的一生,都绑在这个倔强王朝上的抗金英雄那般,对于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虽然站在历史的高度上,知晓这个悲壮年代的历史走向与最终结局,却仍旧比不得面前这个已将大半辈子,都洒在这片热土上的亲历者一般,对于独属于这个时代的悲哀,看得那么深刻,那么透彻。
“十七岁就已成了守备,如此升迁速度,折煞了多少自诩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削尖了脑袋往上钻,身居高位之后,却又只能碌碌无为的官宦豪族子弟呀。
不过,你可千万不能如你所言的那个小桂子一样,稍有些战功便沾沾自喜呀,更不要因为稍有些功绩,便一定要占据怎样的位置。
很多时候,夯实根基比迅速升迁更加重要。谦则溢满则损这句话,懂的人很多,然而能以此自律并且自勉之人,却寥寥无几。
以史为镜,唯独拥有真才实学之人,才能在身居高位之后做出一番功绩来。便如张太岳,忍着孤独默默潜行,一朝得势,终成一代首辅。
即便德行有亏,但其殚精竭虑为朝廷设定的新政,却确实让逐渐衰败的大明,有了一丝新兴的气象,然而神宗他老人家恼他恨他的要死……
由此可见,私德又是多么的重要。不过他好歹是做出了一番政绩来的,与之相比,所谓的阉党五虎崔呈秀之流,简直就是尸位素餐的大蛀虫。
你绰号大蝗虫,却并无半分啃咬民脂民膏之举,反而外御建奴,内拱京师,用血肉补充着万里长城的空缺。
他们身居高位,争抢功劳是把好手,为此不惜同族倾轧,残害忠良,徒让我大明本就不富裕的国力,损耗在这内斗之中。
然而一遇战事大事,却又推诿扯皮,别说如于少保一般毅然揽责力挽狂澜,便连站出来承担责任的勇气都没有。
如此误国误民,误君误臣,哪是内阁学士,六部大臣啊?分明就是吸食百姓血肉的大硕鼠啊!
可怜某袁可立独孤惯了,便是豁出性命去喷他们一口老血,但终究只有一个人呀,就连老孙都不得不辞官归隐,回老家高阳颐养天年去了。
况且以他们那群人的无耻程度,别说是唾面自干,就是溅了个满脸鲜血,也有吃干抹净,然后笑嘻嘻地掏出刀子,从背后狠狠捅你一刀的能力呀。
听说关宁军中多的就是如你这般的娃娃兵?守备一样的中层武将虽然也就你与那个小桂子,然而少年队正少年哨官,却多如牛毛。
此乃好事,却又并非大明之福呀。军队之中的少年人越多,便越说明这支军队,乃至这个国家,已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
哎,大明啊大明,某所深爱的大明啊,便连土木堡之变都未能将你击垮,却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让你变成了如此这般令人痛心疾首,扼腕叹息的模样啊……
关内乱象纷呈,关外险象环生。从抚顺到萨尔浒,从开原铁岭到辽阳沈阳。
无论是守边的辽东军,还是增援的戚家军、白杆军,抑或是袁应泰、熊廷弼这些巡抚经略,都纷纷折戟在了那片黑色的土壤中……
老孙艰难地打造出关宁防线,堪堪稳住了关外形势,却受弹劾而辞官了……
元素以殉国之志击退了建奴,令吾辈扬眉吐气,却面临着被捧杀的危机……
老夫殚精竭虑镇守登莱,不要功名,粪土利禄,于是他们便真的过分得连军饷都不给了,便连老夫腆着脸派人去取,也都东推西阻,拖三欠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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