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之相反,刚刚还满身都是凌厉杀气的黄重真,竟在此刻展颜大笑起来。
这就有点儿过分了,立刻便彻底点燃了众人的怒火,祖大乐等人也紧张起来。
可是对于左良玉而言,这一笑却真个好比冬雪融化,令他瞬间便感觉到如洪水一般席卷而来,如山崩一般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压力,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此骤然的变化,终令他心神失守。
再也无法控制又酸疼又无力的身子,一个重重的翻身,呈大字型躺在点将台上,大口大口吸着气,却连动一下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无需马世龙吩咐,自有军卒迅速上台,将这丢份的家伙抬下来,丢给他麾下的几名亲信。
所谓的亲信与一条绳上的蚂蚱意思其实差不多,故而虽然心中很是嫌弃,却不得不接手,抬着他迅速回了营房,免得徒遭白眼。
如此一来,仍在台上的黄重真,立刻就成了众矢之的。
没有血性的男人,便不会来守山海关。
故而,群情没有因为左良玉惨兮兮地离去,以及黄重真又变作执礼甚恭的模样,而稍减丝毫,反而觉得这小子假惺惺的,分外惹人憎恶。
马世龙也不帮他了,嘴角扯着丝冷笑,冷眼看这小子该如何收场。
黄重真情知此事想要善了是不可能的,也不打算低声下气地道歉,反而郑重大方地朝南边拱拱手,说道:“在下这样做,只是想让诸位知晓百炼成钢的道理。
陛下和百姓将这道京师咽喉的天下第一关交托于吾等,吾等就必须将之打造成钢板一块。河西走廊,关宁防线,就是这样一块钢板。
而我们这些人,就好比一块块的钢块,在衔接得密不透风的同时,还要将自己锻造得坚不可摧,才不会给予后金丝毫的可乘之机。
而要想成为一块好钢,就必须承受千锤百炼。试问,若连在下这个教官的所谓魔鬼训练都经受不住,还谈何去抵挡后金白甲骑兵的冲锋与穿透呢?
天启六年正月,奴酋亲率步骑数万再攻我大明,吾与袍泽兄弟在袁帅的率领之下,克服高第之辈龟缩入关之举。先阻奴酋于宁远城,令其损兵折将,却始终难越雷池半步,此谓宁远大捷。
再战奴酋的骑兵万人阵于觉华岛,以一万五千余名袍泽为代价,阵斩并使其溃逃而溺于冰海者,逾七千之众。
战死的兄弟之中,包括姚抚民和金冠这样的将军,也有许许多多我至今都叫不出名字的少年。谓之觉华惨胜,名副其实。
但吾等始终都未曾惧怕,也未曾屈服过。数月之后,吾等惊闻奴酋悒郁疽发而亡,为辨其真伪,袁帅与祖将又派遣吾等抱着必死之志,深入敌营,谍战后金。
大政殿上,受满殿女真贵族的诘难,但吾等针锋相对,丝毫不落下风。某还当场与他们尊贵的贝勒爷过了几招,略占上风。
多尔衮为找回场子,便于奴酋之东郊陵寝,迫某与之马战,某全力与之鏖战,丝毫不落下风。
某说这些,就是想问问尔等。尔等守关,是只想如高第那般龟缩在关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还是想要轰轰烈烈地战他一战?
若为前者,那么大可高枕无忧矣,吾宁锦边军虽只数万,也只占有数城之地,但气势如虹,凭这狭长的防线守他个二三十年,丝毫不成问题。
若为后者,那么便从即刻起接受某的魔鬼训练。平日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他日上了战场,即便是深陷死地,多拉一个建奴做垫背,也是不亏的。
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多尔衮虽然悍勇,却还不能将某全部的潜力都激发出来。
来吧,尔等尽管轮番上台,全力以赴吧,且看何时才能将某击败,最好让某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就是比刚才的那位兄台还要惨,某也毫无怨言。
来吧,快上台来,与某一战吧。此战于尔等而言,权当试金,且看某有没有这个资格。于某而言,便权当一次考验,且看自己能禁得住怎样的锻打。”
黄重真的这一番话,说得时而诚恳,时而睥睨,时而激将。
马世龙虽读书甚少,好歹是个总兵,心内跟明镜儿似的,情知这小子是在攻心,正如他所说,百炼成钢,若锻体是捶打,那么攻心便如淬炼。
要想成为一块好钢,此二者缺一不可,否则要么不够硬,要么刚过易折。
于是,他那紧绷的面孔不知不觉间便已缓和了下来,还带了一丝笑意,暗暗称赞道:“好小子,果然不愧为小桂子口中的王牌魔鬼教官。”
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自己的麾下却仍踌躇不前,于是这员刚刚还乐颠颠的虎将,立刻怒其不争地唬起脸喝道:“愣着作甚?快上啊!难道还要本将军亲自上台不成?”
将点将台围得水泄不通的守军守将们,这才惊觉是在自家主场,可不是一般的丢份,于是为了挽回,便争先恐后地上台与重真大战。
那番架势,堪称你方唱罢我登场,竟连一秒的空闲都不让重真得到。
“这未免也太有节奏感了吧?”
一连将十八个挑战者,以丝毫都不留手的方式打下点将台,便连黄重真牛犊般强壮的身躯,都略感吃不消,禁不住暗怪自己吹牛吹大发了。
不过,他那层出不穷的攻击手段,以及毫不留情的攻击效果,还有那效率,还是让底下的山海关将士极为震惊,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少年来。
而这一打量,便只觉得这脸黑黑的家伙。
虽然没有那个满脸虬髯的家伙那般壮硕,但是在那身破了好几个地方的劲装军服包裹之下,赫然便是极为健壮而又匀称的身材,并且手脚奇长,手随意垂下,便已及膝盖。
尤其是那双手掌,真是又大,手指又长,又粗,说是集虎掌与鹰爪的优点于一身,都丝毫不为过。
若将祖大乐的虬髯移至他的身上,便是一只活脱脱的丛林猿猴,便连建奴从白山黑水间抓来的那些最为强壮的野人女真,都尚要略逊几分。
他不如曹变蛟袁七那般刚猛,也不像祖大乐那样惯会使用蛮力,却往往能找出别人的弱点,或中门强攻,或侧击,或灵活地绕到最后。
总而言之,怎么简单有效就怎么来,因此节省了许多体力。
最重要的是,看那柄大铁剑乌漆嘛黑的样子以及尺寸,就能知道分量不轻,少说也有个三二十斤,他却就那么随意在缚在背上,便是与人战斗也不曾解下。
但凡如此行径者,若非托大,便是对自己的实力有着极为清晰的认知。
而他,显然是属于后者。
据说当年的刘大刀,便能将一柄五十多斤重的大砍刀使得运转自如,莫非他是刘挺转世?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改用剑了?
眼见满场的麾下竟又怂了,马世龙那叫一个气啊。
不过,他也总算是看清楚了黄重真真正的实力,完成了对他的认可,心内欢喜得不得了,真想将之永远留在自己身边恣意揉捏……哦不,是帮助自己练兵。
想通这点,马世龙当然不可能再怂恿麾下用人海战术,将这意犹未尽的小子轮得下不来台,便首次动用了总兵的权威,终止了这场擂台挑战赛。
他赞扬了黄重真以及关宁少年的实力,便连蹲在一旁的二狗,都得到了称赞。
对自己麾下的整体表现,则于整体的批评中带着个别闪光点的肯定,并且强烈要求重真留下来开展魔鬼训练,将这帮眼高于顶的家伙的潜力,都给激发出来。
心高气傲的山海关将士们,对于重真这个唇边尚是绒毛的小子,已是彻底服气了,便也纷纷出言挽留,希望他留下来狠狠地操练自己等人。
对于这份上进的好学之心,黄重真自然是无法拒绝,也不会拒绝的。
毕竟,只看马世龙眼中暗含的威胁之意,怕是由不得自己。
于是,他便主动与之定下了半月之约。
答应在这半月之内,定会将自己所知的练兵之法,倾囊相授,至于能够学到多少,并且能够坚持训练,便只能看他们自己的内心是否强大,意志是否坚定了。
“老师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马世龙想了想,便点头答应了。
为了不引起祖大乐等人的不满,也为了让望穿秋水,渐已失望,甚至绝望的袁祖二人早日安心,马世龙一进山海关,便已遣人将他们归来的消息,飞报宁远。
然后,略尽地主之谊,待第二天天一亮,便放之出关。
祖大乐袁七等人,坐在马上与立在雄伟城头的黄重真凝视了一会儿,便毅然地扭转马身,打马而归。
周吉也在此列,他虽然以重真的跟班自居,但毕竟是宁锦边军的人,是袁崇焕的麾下。
马世龙为了尽可能地不给这小气的文禽落下口实,便只留下了黄重真一人,以及寸步不离的黄犬,还有从后金缴获而来的那匹枣红马。
“赠送?不存在的!分明就是我等于谍战后金之时的缴获!”面对吴三桂的口误,黄重真曾严肃纠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