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瓖懒得理这夯货,摊摊手复又对黄重真说道:“至于做事,愚兄也很想啊。
只是贤弟你也看到了,马兰峪所有的家当都在这儿了,便连军饷都好久没发了,愚兄有心成就一番事业,却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黄重真上前捣鼓了一下投石机,听着“咯吱咯吱”的声响。
脑补蒙古甚至女真铁骑铺天盖地般来袭之时,这些老伙计拼着老命投出巨石或者热油,最后在城破之后被无情拆卸的场景,心中便是轻轻一叹。
从今日所见可以看出,以姜瓖为首的马兰峪守军,虽然有些油滑有些痞,完全无法与关宁军这样的铁军相比,却也并非不尽职。
至少,他们顶着风雪在关上守了整整一夜,便是不争的事实,天明之后盘查得也堪称仔细。
只是这份尽职与仔细,在野蛮的铁蹄之中,怕是连半日都支撑不住。
明知问题所在,却因重重限制而无能为力,正如姜瓖所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种感觉真的很打击人的积极性。
然而,黄重真从来不喜欢消极怠工,更不喜欢坐以待毙,迎难而上这些词语在日后的华夏,被大多数人排在了字眼的前边,哪怕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老农。
故而,黄重真将肩上的火绳铳解下来便扔给了姜瓖,诚挚地说道:“正如姜哥所说,太祖皇帝昔年也是起于微末,由南统北之功震古烁今,洪武一哥的地位名副其实,毫无争议。
吾等不敢与洪武比肩,但戚帅在剿寇成名之前,也只不过是一个世袭的破落军户,凭着自己的努力,创建戚家军,抗击倭寇,北御蒙古,民族英雄之名,同样是名副其实,毫无争议,还注定青史留名,名传千古。
事在人为,只要肯努力,青史之上任何名耀千古之人,都是可以追赶、比肩,甚至超越的,因为他们在取得伟大成就的过程中,其实都只是一介凡人,只是寻比常人更加努力罢了。”
姜瓖被黄重真迅速解下火绳铳的动作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一把接住之后,便又听着他的话若有所思。
小小的顾炎武却已听得热血澎湃,便如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的学生一般,灵机一动,忍不住叫嚷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便是大哥哥说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呀,娘,您别掐我呀。”
说着,扭过头奶凶奶凶地瞪了顾氏一眼,紧接着不由分说,便将重真才只朗诵了一遍的《沁园春·雪》,吟诵了一遍,竟是一字不差。
顾氏爱极了儿子的聪慧,又担心他锋芒过甚,引来关上守军的不喜,便只紧紧地将之护在怀中。
清澈的童音在风雪之中的长城关头,吟诵这首气势磅礴之词,真的既应景,又透着少年孩童的勃勃生机。
姜瓖是个粗人,诗词鉴赏能力一般,一时之间却也听得呆了,怔怔地瞪着顾炎武道:“小朋友,这是你的诗作?”
顾氏毕竟是一介妇人,被个凶巴巴的军汉这样盯着,不免有些胆怯,便将顾炎武搂得更紧了。
小家伙倒是丝毫不惧,使劲挣了挣,发觉挣不脱,便只好在母亲怀中努力地挺起胸膛,傲然说道:“自然不是,这是我大哥哥做的。”
说着,便指了指黄重真。
姜瓖又怔怔地看向重真,道:“贤弟,这……”
黄重真笑道:“没错,小弟身无长物,这杆火绳铳乃是我关宁铁骑之最新标配,这便赠予姜哥了,以助兄长御敌守关。”
姜瓖闻言大喜,一边说着“怎么好意思,又是吃又是拿”之类的客套话,一边爱不释手地轻抚着火绳铳黝黑发亮的枪杆。
同时,嘴里念念有词道:“这便是传说中的火绳铳啊!不过怎么没听说过呢?三眼鸟铳某倒是听说过,就是没见过……”
吴三桂闻言,当即没好气地说道:“这是我关宁军工厂的最新发明,比京师火器作坊的那些所谓三眼鸟铳,高明了不知多少倍……”
黄重真怪他不经意间就透露了关宁军严守了大半年的秘密,狠狠瞪了他一眼,吴三桂连忙闭嘴。
好在,姜瓖却似乎并没有听出其中的含义,只是兴奋地说道:“真的吗?还真是第一次见识呢!果然是好家伙啊!”
一壶酒囊的烈酒,根本就禁不住关上的酒虫们分,争相分食之下,很快便一滴都不剩下了。
在此过程中,便连顾炎武那磅礴的吟诵,都没有听进去一个字,更别说吴三桂的无心之言了。
他们喝完了酒,意犹未尽地左顾右盼,这才被自家将军手中的好家伙吸引,纷纷围拢过来,几个没大没小惯了的,更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过一把手瘾。
刚刚还大方分酒的姜瓖,此时却表现得极为小气,立刻将这些咸猪手拍了回去,还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别看姜瓖平日里对这些没个正形的麾下,不是笑骂就是踢打,动辄就打成一片,真的严肃起来,还是很令人信服的,发起怒来也很令人畏惧。
于是,守军又将羡慕而又好奇的目光,投向抱臂旁观的吴三桂。
后者接触到这些饿狼一般的目光,忙紧紧抱着手上那杆火绳铳铳,挪到报团取暖的妇孺身边,结果自然是引来了“真小气,看看都不肯”之类的鄙夷。
或许是因为天生不要脸的缘故,吴三桂的心理素质一向很好,尤其是认识了黄重真之后,脸皮已被训练得越发厚了,对于这些激将法,便连嗤之以鼻都欠奉。
夺人所好之类事情,黄重真自然是不会做的,不过再给守军一些烈酒以作答谢,还是非常乐意的。
于是,他便往关下招呼祖大乐等人,扔些酒囊上来。
他话音尚未落下,心系妻儿的顾同应等人,便一边暗骂守军都是酒囊饭袋,一边又争先将自己的酒囊扔上城关。
那愤愤的架势,倒更像是在扔手榴弹,远远看去,便又像是起了冲突。
黄重真正自哭笑不得,却听远处一声惊雷般的怒吼:“住手!”
循声看去,便见一员魁梧的虎将,在一队亲卫的簇拥之下,飞快地来到。
人还未至,愤怒的咆哮已传遍了整座小小的马兰峪城关:“大敌当前,不思御敌,怎么自己人倒先干起来了?”
很显然,他是将在石阶处与守军对峙的顾同应等人,当做了闹事的刁民。
于是三两步近前之后,便指着顾同应的鼻子骂道:“某看你也是个大男人,能不选在这个时候闹事么?
两个选择,一,上城助战。二,滚回去待着。有啥委屈,待退敌之后,本将自会替你做主。否则,便按军法论处。”
黄重真一听这话,便知这员虎将还是挺有脑子的,一番言辞威慑中带着安抚,他的亲卫更是钢刀出半鞘,虎视眈眈,大有一言不合便钢刀加身的架势。
顾同应虽说既读过书又当过兵,毕竟招架不住这般威势,立刻败下阵来,嗫嚅着嘴唇,不知该说什么好。
黄重真刚想出声解围,便见魁梧的姜瓖已踩着莲步迅速地迎到关墙下去,躬身施礼道:“末将马兰峪守备姜瓖,见过马总兵。”
说着,便朝躲在后边的老孟狠狠瞪了一眼。
“马总兵?哪个马总兵?莫非是……”黄重真跟在姜瓖身后稍一思忖,便已有了猜测,只是并不急着去点破彼此的身份,而是静静地看着。
却见马总兵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你休要怪他,某肩负守边之责,怎有明知敌人犯边,却逡巡不进之理?
某且问你,是蒙古哪一部前来犯边?有敌几何?可曾都查探清楚了?
真是奇了怪了,此处许久都未曾探到蒙古人的踪迹,怎么突然就来了呢?难道……难道是建奴……”
想到这种可能性,马总兵心中大惊,一双虎目圆瞪,一瞬不瞬地盯着姜瓖。
姜瓖受不住这道杀气腾腾的目光,忙低头拱手,解释道:“若真是建奴来犯,末将此刻怕是正在关上浴血督战,哪还有时间来下关迎?
总兵恕罪,是末将搞错了,扣关的既非鞑子也非建奴,而是我们的袍泽关宁军的兄弟们。
以及他们这群吃饱了撑的,由江南到关外去游历,却被战乱所困,机缘巧合之下来到我马兰峪,欲从此处入关回家的所谓士子们。”
“来自江南的士子?还有关宁军的兄弟们?在哪儿呢?”
马总兵的担忧被惊讶与惊喜所取代,看了一眼顾同应和他身后,便忽略了这些啄米小鸡般的人物,只顾往周边寻找着关宁军的踪迹。
在大明原有的历史浪潮中,黄重真记得他要在乙巳之变后才会起复,而今宁远大捷之后,便已提前复出了,也不知是否因为自己到来的缘故。
从广义上来说,他也是关宁军的一员,孙承宗打造关宁防线时,被其荐为山海关总兵,一道镇守辽东,后因误信后金细作送来的假情报,遭至柳河之败。
恰逢孙承宗被罢官,便也被参弹劾,在家赋闲了一段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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