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无奈,只得放行,祖大乐便似一只斗胜的公鸡那样,领着众人拾级而上。
大明乃是礼仪之邦,自然不会冒然闯到殿内去。
即便是递上了袁崇焕的拜帖,经过通禀,得到殿内诸王的同意之后,也并没有一拥而入,而是从中选出了五个人。
除了祖大乐与黄重真这对正副使者之外,还有吴三桂、袁七、周吉。
其余人则都在殿外等候,随着祖宽一声低喝“稍息”,便都负手而立,双腿自然分开,自有一股简约却又不失威仪的气势。
且如此做派,倒更像是岗哨一般,与带刀的八旗侍卫们相映成趣,令人刮目相看,不敢小觑。
更叫人忍俊不禁的,是他们所带来的那条大黄狗,竟也趴在了一旁,就像身后的大政殿,乃是他家主人的们一样。
其实他们不知道,二狗的想法很单纯:“狗爷的大哥在里面,老子趴在门口等。在狗的世界里,这太正常了,有什么不可以的么?”
因此,当上来两个要事情的侍卫,生怕它突然狂吠出声,便走上前来压低了声音,扮出一副凶悍的样子,想要将它赶走的时候。
它便从狗鼻子里喷出两道淡淡的鼻涕,将硕大的狗头扭到了一边去,摆出一副“老子就是不走了,有本事你撵我”的嚣张架势。
侍卫们不敢再有过激的行为,生怕惊扰了殿内的贵人,便只好无奈作罢。
这一幕,让留在殿外的祖宽大牛吴老三等人,差点儿憋出内伤。
后金森严的封建规矩,多半是在黄台吉执政时期,使用了诸多手段加强皇权,才逐渐建立起来的。
奴酋时期则部落风气尚存,反倒没有那么多刻板死眼的规矩。
尤其是在这段汗位交接的时间之内,争位者为了拉拢更多的力量支持自己,便都放任自流,便连有着规矩强迫症的黄台吉,都未能例外。
因此,当听闻明国遣使而来的时候,沈阳城内但凡是有点儿资格进入故宫的贵族或者官员,几乎都来了,其中不乏女子,还有早先投降的明人。
可大政殿其实并不很大,实际上装不下很多人高马大的女真人。
可但凡是有资格入殿的人,都不想放过这个“接见”明国使者的机会。
因为这是自后金建立以来的第一次,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因此,挤一挤也就过去了。
于是,实在挤不下或者资格不够的,便都躲在十王亭里,已与多尔衮一样,见识过黄重真等人的风采,自以为已对他们非常了解了。
大政殿内的女真贵族,听了多尔衮关于明国使者野蛮无礼的描述。
便都戏谑地等着这帮所谓的使团一拥而入,好籍此无礼之举,大肆嘲弄一番,打压一下他大明在文化胜利上的自信。
却见进来的只有五个人,且年纪虽大部分偏小,却一个个精神饱满,昂首挺胸,虽然没有顾盼睥睨的架势,却也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质。
挤挤更健康的后金贵族们愣然之余,倒也觉得这行明使能屈能伸,便打心底高看了几分。
突然有甲士齐声呐喊,并且奋力击鼓的声音传来,直将刚刚跨进殿内的黄重真五人,吓了一大跳。
五人对于女真战鼓之声所代表的含义,并不陌生,知道此乃聚将鼓。
也知道了沿途那些赤膊的肥壮鼓手,为何会那般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毕竟大政殿也就那么点儿空间,挤下了那么多的女真贵族,便再也放不下战鼓了。
并且在如此狭窄的殿内击聚将鼓,鼓面倒是没破,贵族老爷们的耳膜倒是要被震破了。
这番迎接的态势,还是有些别开生面的。
不过震撼是震撼了些,早就习惯了军旅生活的黄重真等人,却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依然若无其事,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还踩着鼓点大踏步地往前走了几步。
鼓声未停,他们也想继续往前走来着。
奈何挤了一群女真贵族的大政殿,再塞进了五个略显瘦削的高个子少年,便格外显得捉襟见肘了。
再前进几步,怕是便要与端坐于汗座之下的七王面对着面了。
五个少年可没有这种爱好,并且一对一也不够分啊。
最重要的是,已在黄重真的影响之下,非常注重个人卫生的几人,哪怕是最邋遢的吴三桂,也觉得这群人的身上,隐隐散发着一股难闻的体味。
这还只是秋天,若是到了冬天,厚厚的衣服裹上几层,再一整个冬天不洗澡,而辽东的冬天又总是特别长……那还了得?
再说满堂的女真贵族们,见了五个少年极富韵律的步伐,心中不免生出了怪异的感觉来:本是用来威压这些明使的战鼓之声,怎么反倒像是在欢送着冲锋的英雄呢?
身份最为尊贵的七王,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阿济格没好气地挥挥手,便有时刻注意着殿内举动的侍卫,朝下打了一个禁声的手势,鼓声顿止。
黄重真等人站在大殿中央,并指成掌,指尖叠加,拇指再与手掌并拢,弯腰作揖,对满堂的女真贵族,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古朴汉礼。
然后,便又对居中而坐的七个年龄各异的男子,拜谒道:“大明国辽东巡抚袁崇焕麾下,都司祖大乐,守备黄小贰,守备吴小三,亲军袁小七,哨官周小吉,见过尊敬的金主。”
虽然进殿时的匆匆一瞥,黄重真等人便已看清汗座之上根本就没人,但还是以此作为了开场白。
若是因此而戳到后金的痛处,引得殿内的女真贵族们大怒,岂不刚好?
从黄重真的角度而言,这权当是为谍战后金的八百个草衣卫,做了一次小小的掩护而已。
遣词造句之上,也堪称咬文爵字,自称“大明国辽东巡抚袁崇焕麾下”,而不是以大明朝廷的名义,又以“金主”称呼想要拜谒的对象,而不是金国大汗。
毕竟,即便是一败再败,大明却始终未将后金当作一个能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国家。
这在邦交之上都是一些很小的细节,见惯了猪跑的黄重真,自然信手拈来。
而且在他的心中,“金主”二字,不像某国政要,倒像是个有钱人,还是一夜暴富的那种。
听了黄重真的这番话,济济一堂的女真贵族,竟无一人回应。
因为直到此时,除了济尔哈朗被联合排挤在了这场汗位争夺战之外。
留在沈阳的七位贝勒,尚未决出胜利者,可这伙明使一上来便客客气气地说“见过尊敬的金主”,当真是有些欺负人,叫人怎么回应嘛!
便连对于宝座无限渴望的阿敏,都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的尊臀放到那座底下正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宝座上面去。
多尔衮更是满脸都涨得通红,大有暴走之势。
莽古泰则只管盯着黄台吉。
阿济格与多铎,也都看着几位哥哥。
最受众人瞩目的阿善与黄台吉,虽面不改色,却又各自心惊。
对于这伙年纪尚轻的明使,再也不敢等闲视之。
祖大乐四人,原本还有些忐忑。
却见这等极具危险性的犀利言辞,非但没有惹得脾气不好的后金贵族们当场发飙,反倒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儿,好似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便在心中对于黄重真钦佩,再度深邃了几分。
吴三桂更是忍不住偷偷地瞥眼看他。
“外交上的小手段而已,何足挂齿。”黄重真暗道,默默地保持着拜谒状态,就像等不到主人应答,便一直这样拜谒下去似的。
到底是阿善与黄台吉颇擅心计,只见二人交换一个眼神,后者轻轻点头,前者便轻咳一声,低沉而又愤懑地说道:“你们来晚了,父汗,已驾崩了。”
“啊!怎么会如此?”黄重真五人立刻惊呼。
祖大乐更是翘着大胡子叹道:“未曾想到坊间的小道传言,竟是真的。”
这句有感而发的话,其实非常地在情在理。
至少听在阿善与黄台吉的耳中,便自行脑补了袁崇焕遣使而来的这一行为——无非便是道听途说了,于是前来求证。
虽然阿善黄台吉等人,直至此时都未正式对外公布奴酋的迅速,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因此,便也只好默默地咽下了这个暗亏。
唯独有一个脾气不太好的贝勒却听不下去了,愤而起身,戟指怒道:“竖子无礼!我大金雄主,岂容尔等肆意置喙!甲士!给本王拿下!”
这人,自然便是脾气暴躁的多尔衮。
有甲士在殿外轰然应诺,便要冲进殿内来拿人。
所有的女真贵族包括阿善与黄台吉在内,都只冷眼看着,并未阻止。
然而黄重真五人,竟也依然不动如山,没有丝毫惊慌,倒是令人颇感惊讶。
不过黄重真也知晓,接下来的交锋,恐怕已不是祖大乐这个大胡子所能应对的。
毕竟之前的那些言语,也是自己苦口婆心教育了无数遍的成果,再想让他见招拆招,他那耿直的脑回路,怕是已经不够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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