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至半酣起,所有的女真族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侍卫仆从还是小贵族,便都在济尔哈朗的暗中示意之下,开始有意无意地从祖大乐等人口中套话。
一直到几乎人人都大着舌头,醉得连话都快要说不清楚。
可即便是醉得趴在了桌上,或者直接躺在了地上,在鼾声大起之前,每一个大明使者嘴里,都只是翻来覆去地嘟囔着这样一句话:不求议和,但求修好。
这是黄重真沿途无数次严苛训练的成果,也是后金非常乐意看到,也十分愿意接受的结果。
或者说,后金也不想与大明议和,而只是希望以修好为幌子,来达到拖延时间的目的,从而渡过这段没有前车可以借鉴的汗位交替时期。
济尔哈朗这才彻底地放下心防,拉着黄重真一盏又一盏地开始拼酒。
只是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似乎效果不佳,这小子还是那副憨憨的欠揍样子,唯独眼神变得迷离了不少。
反观济尔哈朗,一双深邃的黑色眼眸四周,已布满了显而易见的血红,就像一条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的蛇。
当然,这条蛇在烧刀子的浸泡之下,已经再一次完全醉了。
以至于,黄重真只一句轻飘飘的醉话,便将之再次拉至了苦闷边缘:“其余七王尚在沈阳,却缘何唯独贝勒爷您,只身来到了辽阳?”
“冷风吹醒英雄梦,不是沈阳是辽阳。”济尔哈朗嘟囔着念了一句文采还不错的诗,便揽着重真的肩膀,絮絮叨叨地开始吐露酒后的真言。
“我跟你说啊,本王的那个阿敏兄长,其实就是个志大才疏的蠢货……”
“阿善简直就是一只改不了吃屎的狗,父汗尸骨未寒啊,便那么按捺不住么?可能他以为伺候好了大妃,里应外合,大汗之位便稳稳的了吧!却不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
“莽古泰虽然很蠢,却反而成了四大贝勒之中,唯一能与黄台吉抗衡之人。若非他因为觉华岛之败而耿耿于怀,从而与之锋相对,大大牵制了他的力量与精力,这场汗位争夺战,怕是早便由那个极擅算计的老八胜出了。”
“最可笑的是阿济格与多铎,还以为联合起来,再由他们的额娘大妃,用美人计套住阿善,便能与四大贝勒相抗衡呢。但却率先自乱阵脚,将本王排挤走之后,又开始针对多尔衮,以至其一怒之下改而支持了老八黄台吉……”
“我跟你说啊……别看我大金从表面上看跟铁板儿一块似的,也就是因着父汗的铁血手腕,粗糙地将所有的力量揉捏在一块儿,大明又昏招迭出,才令我大金一帆风顺。
可一旦局势逆风,便极有可能被翻盘啊……唔……本王跟你说这些干哈?我跟你说啊……别看本王是个王,但是其实,心里……苦啊……”
说到动情之处,济尔哈朗热泪盈眶,便胡乱地抹着,又胡乱地往黄重真的麻布衣服上擦着。
黄重真自然不甘在这方面示弱,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就擦在看济尔哈朗的脸上,还温柔地替他途散开来。
他还模模糊糊地想起有关于这个和硕贝勒亲王的历史记载,便大着舌头开始安慰:“我们汉人有句古话,叫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还有一句,叫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贝勒爷啊,你就听兄弟一句劝,尽管放宽了心在辽阳待着,且看沈阳嚣尘如何燃烧,又如何尘埃落定。
人非日月,一时的光芒万丈并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许多优秀的人都像流星一般划过夜空,烈火煅烧之下,稍纵即逝,便连青灰都未曾留下。
反倒是那些埋头默默耕耘之人,大器晚成,青史留名,更加显得难能可贵。其实我们人类更像一堆堆固定好了的干柴,在寒冷的黑夜中徐徐燃烧。
照亮一方,温暖一寸,方为明智之举。若是遇上烈火,再加点儿汽油,一辈子的热情便也在一瞬间燃烧完了。就像多尔衮王爷那样,想来并非您之所愿吧?”
“净瞎说……多尔衮好着呢。黄台吉不知道多么喜欢他,甚至暗中承诺,只要他登上汗位,便封其为和硕睿亲王呢。”
“是吗?他以后还会被封为摄政王,然后自封叔父摄政王,皇叔父摄政王,最终将一生的成就,登峰造极于皇父摄政王的任上……然而死后,便又很快被剥夺爵位,便连尸骨都要被顺治皇帝下令挖出来,狠狠鞭打……”
“顺治皇帝?那又是谁?啊!你是说多尔衮只是蛰伏起来,伺机篡位?没可能的!黄台吉的手段堪称出神入化,多尔衮没机会的。
除非他像父汗那样尚未来得及……啊……你是说……”济尔哈朗蓦然大惊,便连酒意都似乎清醒了一些。
“嘘!贝勒爷,兄弟我可啥都没说,啥都没说啊……兄弟我只是说,高处不胜寒,高处不胜寒啊,哈哈哈……”
黄重真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借着酒意笑嘿嘿地敷衍了过去。
“对!你啥都没说,本王也啥都没听到!本王只知高处不胜寒!管他八王聚在一起是为了议政,还是为了夺权,都去他娘的吧!”
济尔哈朗嘟囔了一句,便再也坚持不住,只听“咚”的一声,将前额重重地撞在桌案上,便歪着脑袋沉沉睡去。
其余喝酒之人也基本上都喝高了,各自做了些平日里不敢做的事情,就趴或卧,或随便找了处地方席地而躺,便已沉沉睡去。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月光透过天井照进来,重真却仍絮絮叨叨的,诉说着永远都无法对外人言说的思念与忧愁,他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因为醉意朦胧而显得抑扬顿挫。
硬是将苏轼的这首表达惆怅与思念的《水调歌头》,哼作了一首摇篮曲,哄得济尔哈朗呼呼大睡,一觉直到天亮。
他本人则在睡去之前,脑海之中竟是白日里的那惊鸿一瞥,小声嘟囔道:“小福晋现在在做什么呢?难道真是因为贝勒爷太猛,又不懂得怜香惜玉,把她弄得直到现在都下不了床?”
在旁服侍的侍卫奴仆们隐隐听见,他于席地而卧彻底入睡之前,嘴里喃喃念叨着的,竟是“苏泰”这个名字。
“苏泰?苏泰是谁?”
“那是叶赫那拉氏的小格格,是白山黑水孕育而出的人间精灵。”
“这家伙怎会知道?又为何会呼唤她的名字?”
“谁知道呢,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要不要弄死他?”
“缚而杀之,何如?”
“这……算了吧,他可是枕在贝勒爷的大腿上呢,万一惊醒了贝勒爷,咱可就万死难赎了。”
“好吧,算这小子机灵。不过日后于战场之上,可别让老子认出来。”
“对,认出来就是一箭。”
第二日,就当济尔哈朗与悠悠醒转的时候。
黄重真一行已率先清醒,便简单地整理好了衣衫,列好队形,当着纷纷醒转的后金贵族的面,郑重地提出了辞行。
“这么快便要走了?”济尔哈朗盯着面前这个衣着随意,笑容随意,站也站得随意的少年,直直地看了许久,心中竟非常荒唐地生出了些许不舍。
他隐隐想起昨日醉酒之后,这个少年似乎在哄小孩一样宽慰自己,似乎意有所指:自己日后的成就,必定比多尔衮还要光耀万倍。
念及此处,济尔哈朗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掏出了自己的腰牌,在众多后金贵族的惊呼声中,扔给了这个秋阳一般不卑不亢的少年,道:“本王昨日已遣人飞马往报沈阳,你再执本王的这枚令牌,沿途可省却不少麻烦。”
“多谢贝勒爷,这是标下偷偷替贝勒爷把过脉之后,开的一副调理身子的方子,贝勒爷保重。多谢各位连日的陪伴与款待,各位也保重。”
黄重真发自内心地郑重地行了一礼,便率队缓缓退出了这座曾为大明辽东巡抚府,现为后金和硕贝勒府的庞大建筑群。
然后,不急不缓地前往驿馆,收拾行囊。
“这小子,不是说不会治病么?”手握着那张由方正小楷写就的方子,济尔哈朗一时摸不准这小子那么多似含深意的话中,那句是真,那句是假。
黄重真说他日后成就必定不下于多尔衮的言语,不断地在其脑海之中回荡。
许久许久,他毅然决定不再这般浑浑噩噩地混日子,而是着手布置,静观沈阳的所谓“七王之争”,究竟会生出怎样的变化来。
来到驿馆查看了行囊之后,祖大乐等人异常气愤,因为他们的行囊似乎是被翻过了无数遍。
包装精致的雪花膏被偷走了不少,还有烧刀子也被整坛整坛地搬走了好多。
大概也就因为黄重真说过,剩下的这些,大部分都要运往沈阳孝敬那边的贵人,这才留下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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