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正常的天劫规则,姜小楼乱入灵机阁修士渡劫所招致而来的天劫也已经结束。此时虽然雷劫背后藏着一个充满恶意的意志,但即使是西方天帝也没有蠢到再来给姜小楼送菜的地步。
所以即使姜小楼充满了遗憾,而且真挚地挽留着,但是雷劫还是离她远去了。
雷海消散,高空之中不再有乌云,但是夜色依然是夜色,没有任何熹微的光芒。
这是因为红月还高悬在天空之中,而永夜也不曾过去。
这漫长的夜晚或许还要再持续数日,直至红月——或者天道雷劫破碎的那一天。
姜小楼深吸一口气,冥丹停了下来,但她身上气息攀升的进度却没有停。
本身姜小楼是不可能再遇见雷劫的。铸剑术已经到了进无可进的地步,再也没有更加优越的材料能够让她突破道元婴或是真正的化神期了,这是与九州本身的规则相悖的。补天石已经是极致,再上一层,就并非九州本界可以承载。
所以姜小楼自己也从来没有料到过这一点。
而且,雷劫对于她而言,也没有当初修为尚弱小的时候那么大的进益,因此姜小楼在此前也都没有想过要去蹭天劫。得到的不多,还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她大可不必如此,还不如多闭关几日,或者再找寻一些典籍之中的记载。
但是今日情况不同,雷劫也并不相同。
西方神帝的意识潜伏在雷劫之中,给姜小楼好好送上了一顿大礼——在往日绝无可能的顶格劫雷,以及雷劫自然运转中所携带的天道规则。
姜小楼照单全收,一点也没有给她剩下来。
西方天帝和红月上的巡夜人的争斗,姜小楼反而是渔翁得利的那个。若不然,她根本就没有任何接触到这样的雷劫的机会。
当然能够提升是一件好事,而且是意外之喜。但是姜小楼一边在稳固着自己的修为进境,心中对于夜空之上的局势也不减担忧。
她都已经帮到这个地步了,红月之上的那位可千万要抓紧这个时机啊!
……
巡夜人不紧不慢。
西方天帝同样如此。
但是之于西方天帝而言,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因为她还有退路,而且又不是必败的局面,只是失了手罢了。
但她并不明白的是,巡夜人是哪里来的自信和沉稳?
西方天帝没有问,巡夜人也不曾解释。
这让西方天帝有些不安。
这并不是因为她这就怕了或者怎么样,她只是回想起来了许多年以前的旧事而已。
曾经他们也同样意气风发,布局多年,眼看着已经到了可以收获的时候。在那时,要掌控九州仿佛已经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唯一的矛盾是要如何分割罢了。
但是他们败了,一败涂地。
她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人族。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起初那些飞升成神的人族,都是西方天帝亲自接触和诱导的,而他们也倒戈的那么轻易。正是这给了西方天帝信心,也给了所有神祇这样的信心。
但是终于到了可以摘果子的时候,事情却并非如此了。
前有一些舍生忘死的修士,后面还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夏无道,这些反击的出现根本就不在她的考虑之中,而且更让她无比愤怒。
因为这些人全部都坚定地拒绝过她,而且谁也没有真正予她敬畏。
这真的很奇怪。
性命本是人族最为在意的东西,西方天帝一直是这么以为的,但在这些庸庸碌碌的人族之中,却也总有人不这么觉得。
太古怪了。
巡夜人想来也是这样的人中间的一个,西方天帝毫不怀疑。
和姜小楼不同,她可以准确地判断出来巡夜人是以什么形态在存在着,所以才更加肯定。
但是这也让她更为感到怀疑和不安了。
人族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某些人族尤其如是。
巡夜人不知她这样的想法,若是知道了,也并不会感觉到什么荣幸。
他只是接着在做他的事情。这件事情他已经期待了许多年,所以也再也没有更多的期待。
红月因为数次的碎裂,已经要缩小了一大半,比在魔域之中的那个投影小上许多。玄月宫历年来的积蓄已经被用尽,而玄月宫现在的弟子们也再也不可能给红月提供更多的修为了。
事实上,早在玄月宫屏障破碎的时候,玄月宫弟子们就已经全数透支,而后和红月断开了联系。
但是天道却并非如此。
即使有姜小楼的分担,但天道本身就要比红月强上许多,失去了一些规则之后也同样如此,况且这是世界本身的规则,和红月的强行积蓄并不相同。
西方天帝心中难免会有一些嘲讽了。
雷霆阵阵,就好像她曾经满怀雄心降临到九州的那一日。
但此时世间再也不会有一个御灵宗,也不可能再出一个夏无道,吃了那个亏之后,他们对人族传承无比谨慎,设下了重重限制,就是再也不想见到一个夏无道这样的人。
“你还能怎么样呢?”
天道在收束着,像是要将红月碾碎一般,那张巨大的面孔其实也缩小了一些,所以让她嘲讽的表情也更加明显了。
巡夜人仿佛并没有看见,也并未有所觉一样。
其实他原本是有办法的。
如果他不顾惜那些玄月宫弟子们的性命的话,那么他完全可以强行抽取那些弟子们的性灵——就像神祇们的所作所为一样。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所以他的积蓄始终欠缺一筹。
既然有所顾忌,那么就应当承担这样的后果。
西方天帝冷漠地想着,准备借天道之力彻底将红月毁去。
然而就在此时,她才发现了巡夜人面孔之上,那一抹悄悄出现的,平静的嘲讽的笑容。
歌声响了起来。
那断断续续,荒腔走板的歌谣,自红月响了起来,然后在这片红月照耀了万年的土地之上流淌着。
直到众生皆有所觉。
……
魔域之中,一名修士伸手抚摸着自己的面颊。
那里是一抹湿意。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
那样浓重的哀伤之意在整个魔域之中流转着,这一日所有修士们都应有所觉。
这悲怮不属于他们,然而他们却能够深切地感受到这样深沉的痛意,甚至不自觉地向其靠近。
修士本是不会流泪的,而在成为修士之后,这样的情绪也应该早已离他们远去。
但是在此刻,所有的悲痛却又浮上心中,虽然不知这悲痛究竟从何而来,但是伤感与痛楚却是无比真实,令人根本无法抗拒。
不过,在这样浓郁的哀痛之中,最为清醒的还是大修士们。
因为哀痛虽然沉重,但是修为越高之人,能够受到的影响就越低。
可即使如灵机阁主这样的存在,也会忍不住流下了一滴泪水——即使她明知道这情绪不是她的,却压抑不住自己的哭泣。
但最为清醒的两个,当然还是真灵与这些人并不相同的姜小楼和明真。
明真半闭着眼睛,神色宁静,其中虽然能够看到哀戚,然而却是出自本心,而并不是被整个魔域的哀伤感染。
但姜小楼却并不相同。
她本来应该是所有人当中都最为清醒的那一个。
哀伤并没有让姜小楼也一并感染,痛意更没有。甚至姜小楼还可以冷静地观察着,在场的修士们都在默默流泪。
但是她抚上自己的面颊的时候,才知道那里也是一片湿润。
这样的悲伤是假的,情绪也并非自然而生,只是被人牵动出来罢了。甚至那人其实根本就没有办法越过真灵牵连到姜小楼的情绪。
“可是,我为什么也会这么难过呢?”
姜小楼默默地合上了眼睛。
她终于听懂了那歌声。
那段回荡了许多许多年,伴着红月升起落下,经过无数岁月,在整个魔域响起来的歌声。
那本不应该有曲调的。
悲歌可以当泣1,哀痛到了极致的时候,歌声就是哭泣的声音啊。
……
巡夜人还在唱着。
他已经孤寂地唱过了许多许多遍。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薤叶上面的露水,是多么容易被日光晒干啊!但是露水干涸之后,明日还会再一次落在薤叶之上,可是人一旦死去,就再也没有归来的时候。2
在上古,这本来就是一首送葬之时的哀歌,哀悼着死去的亡魂。
人死便一去不归,然而痛意只属于生者。
更何况,他是那唯一一个生者呢。
红月来自于一片怨生林海,在荆三初次见到那片怨生林海的时候,甚至怀疑那里会是神祇留下来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生出红月之地,只是来自于无数死者的执念与妄念,以及其中唯一一个苟延残喘的鬼物。
其实巡夜人早就应该死去的,但是他却并没有,而是固执地存留在这个人间之中,日日夜夜与红月相伴,唱着这样的哀歌。
那该有多么哀痛,又该有多么寂寞。
可是他却不能死去,也无法选择一了百了,因为红月还有红月的用处。
因为神祇还在九州的天外。
积攒了数万年的悲意和无数道执念在红月之中凝聚,瞬息之间,红月就已经再一次绽放出来深沉的红光和血色。
这比万年以来所有的月色都还要更加的鲜艳。
“我本就没有利用生者的打算。”巡夜人淡淡地道,又仿佛有了一声叹息,“但你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西方天帝的确打乱了巡夜人的计划。
魔域天道之中潜伏着的意志他一直都是知道的,但是在此前这意志只是机械运转着,所以只要巡夜人能够吞噬天道,就也能同时吞噬这道意志。
但是西方天帝却归来了,还如此嚣张。
这让巡夜人不得不动用了自己的底牌和依仗,有那些经年的哀意和执念在,纵然是西方天帝也没有任何得胜的可能!
而天道也应该为之退却。
碎裂的声音和雷霆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那张面容几乎在瞬间破碎,西方天帝的意志只逃出了小半,大半都被粉碎,而后伴随着天道被红月同时吸收!
她不甘的声音也只存在了瞬息。
“人族,怎么还会有你这样的后辈?”
“你说错了。”巡夜人平静地道,“我只是一个不肖的先辈。”
西方天帝已然听不见他的回应,也感受不到。
红月在雷光中央,隐隐有些要变成雷光来源的样子。
巡夜人操控着红月的时候,也慢慢开始有些吃力了起来。
西方天帝的意志已经被粉碎,但是最为艰难的本来也不是这道潜伏其中的意志,而是规则本身的抗拒!
但即使是规则,在此时也被迫退让一步。
“天地既然无用,就该让位于人。”
巡夜人平静地道,枯骨之上,从头到尾,其实都不曾流下任何一滴眼泪。
就好像他再也不愿哭泣,又或许是已经哭够了一样。
……
悲哀之意依然还萦绕在魔域之中,而且只在魔域之中不曾散开。
因为魔域在此前封界,也因为红月只照耀着魔域。
姜小楼未动,其余的修士也不曾有什么动作。
久久以后,灵机阁主才试探地看向了姜小楼。
这或许是除了玄月宫中人以外唯一一个知悉究竟发生了何事的人,但是姜小楼也当然嘴很严,更难以解释这一切。
她摇了摇头,然后只对明真道,“我要去瞧一瞧。”
既然已经尘埃落定,红月之上那人的承诺也该兑现了,姜小楼也很想知道,他究竟是谁。
明真也能感觉到,所以他点了点头。
姜小楼一路来到了夜空上面。
那个模糊的人影似乎在静静等待着她,又似乎在注视着红月之下的整个魔域。
其实这个人世间已经没有任何巡夜人还在意的人,更没有巡夜人的故人了。岁月更替,时序轮转,唯有他一直枯守着,不愿离去,也不敢离去。
但歌声已经不再,哀伤也好像已然淡薄。
姜小楼静静地凝视着巡夜人片刻,又平静地问道,“我应该认识你吗?”
巡夜人看了她一眼,像是有一些无奈,但是素来冰凉的枯骨之上,却有了一丝清浅的暖意。
他无奈地喊了一声。
“姜师叔。”
姜小楼心头一颤。
骨骸之上被薄薄的血肉覆盖着,让她能够认出这张脸来,但是她却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巡夜人还在看着她。
姜小楼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对于巡夜人的认知都是错误的——不是他,而是她。
而且,是一个她绝想不到的人。
“怎么会……是你呢?”
巡夜人曾经自称姜小楼的故人,但是姜小楼所遇的人不多,而巡夜人在这世间的时间之久,只能让姜小楼确定她会是一个御灵宗的旧人。
然而御灵宗的弟子太多了,巡夜人又遮遮掩掩,姜小楼哪里能从斗篷和枯骨以及沙哑的嗓音判断出来她是谁——更何况三万年过去,巡夜人也不可能和从前相同。
但姜小楼的确在梦境之中曾经遇见过她,也曾经与她相识,或者说因此接触到了她的真灵。
姜小楼当然也记得她的名字。
桑凌霄。
一个其实并不怎么起眼,只是在岁知的研究之中帮过忙的小修士。岁知光芒太盛,显得他们都格外平平。
姜小楼对于她最深的印象,则是另一桩事情了。
“我记得你……是天然学派的拥簇。”
她不知怎么想起来了这件事情。
所谓天然学派,桑凌霄曾经向姜小楼解释过,就是天道自然的意思——这可和她现在亲手碎裂天道的所作所为截然不同。
桑凌霄自己都不一定还能记住这件事情,听到姜小楼提及的时候,愣住了片刻,而后无奈地笑了笑。
血肉只是显化了一瞬间,留下来的仍然是枯骨。从枯骨上面露出来的微笑其实有些可怖,但是在面对姜小楼的时候,其实已经足够柔软。
“人是会变的。”
三万年的光阴,足以将人作鬼,若不是姜小楼提及,她哪里还会想起来自己曾经笃信过这样的一个学派呢。
姜小楼张口欲问,却又骤然停住了一瞬。
枯骨瞧了一瞧她,“您为什么不问呢?”
“那应该是很难过的事情吧。”
所以她不忍心。
“不难过。”桑凌霄道。
明明那样的哀伤席卷了整个魔域,但是她却还能朝着姜小楼平静地笑了出来。
“对于我而言,那已经三万年了,师叔。”
三万年,悲怮的歌声从来没有停下来。
姜小楼不自觉握着拳。
夏无商从前对她提及光阴的重量的时候姜小楼只会还给他一顿嘲讽,但是换做桑凌霄,姜小楼却只有纯然的不忍心了。
是的,三万年了。
姜小楼的一梦很近,但三万年很远,她所熟知的故人埋藏在时光之中,而她触及的只是徘徊不肯离去的真灵,以及这唯一一个苟延残喘的鬼物。
“那一日,我也觉得很奇怪。”桑凌霄道。
她说的是姜小楼闯进梦中的时候。
那个遥远的梦境里面,除了一些故去者越过时空的真灵以外,最容易被惊醒的却是唯一一个还在九州的她。
但是或许美梦太容易让人沉溺,姜小楼第二次出现的时候,桑凌霄才反应了过来。
无关什么,不过是结局不同了罢了。
明明……只有她一个人艰难的活了下来,并承载了所有的怨念与执念。
不论姜小楼有多么努力,都改变不了这样的结局。
“但谢谢您。”
让她看到了另外一个,比从前要好上许多的结果。
“我什么也没有做到。”
姜小楼低垂着眼睛,嘴唇轻轻抿了起来。
桑凌霄看着她。
在那个梦境里面姜小楼是她的长辈,是御灵宗主的弟子,但是在这里,姜小楼确实还要比她小上三万年的修士。
就算是放到这个年代,姜小楼其实也还远远不到要担起责任的时候——虽然她已经主动做到了这一点。
所以她有什么可以苛责姜小楼的呢?
“这些事情,本来不该留到现在的。”桑凌霄道,“但我也没有办法。”
她细细向着姜小楼解释着。
“九州的分裂,是我有意为之。”
原因还是要落在西方天帝的身上。
在九州倾覆的时候,不只是御灵宗修士,还有许多不曾放弃的修士也全数战死,桑凌霄只是侥幸活了下来,藏在破碎的学宫之下,然后被留在了大夏的故土。
因为那样深沉的哀伤,和她身上沾染着的死去的众人的执与怨,让她得以真灵蜕变,但也因为这样近乎于偏执的怨念,让她浑浑噩噩,不人不鬼。
她就这样在魔域徘徊了数万年,直到偶然清醒之时,察觉到了天道的异样。
在离开九州之前,其实四位神帝各自都有各自的盘算,东方神帝留下了数额巨大的石像,北帝落下了自己的头颅,南帝的谋算藏得最深,至今没有浮现,而西方神帝则仅次于南帝。
在神祇里面,西方神帝或许也是最为聪敏的那一类。
她虽然不是人族,但也比东方神帝更加近乎于人族,所以她设下了对于人族修士和道韵的限制,而与此同时,潜伏的方法也比东方神帝更灵巧。
天道既是维护天地的规则,也是天地最大的漏洞,如果能够让西方神帝成功,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在那时,桑凌霄被迫选择了将天道分割——修真界的那一面是纯净的天道和皎洁的月光,魔域这一侧却是西方神帝尚未归来的意识,和怨生林海之中孕育着的红月。
但是桑凌霄和那片怨生林海的力量其实并不足以支撑那么久,这让她又不得不选择散播功法出去,以人来反哺红月和林海,再以红月与天道抗争,最终吞噬天道。
这就是红月之上的所有谋划。
但一切的发展并不在她的预料之中,而她的力量也不足以支撑长久的清醒。
在大多数时间,她都徘徊在红月上面,意识陷入混沌,枯骨为所有同道唱着送葬的哀歌。
至于魔域的种种情势的变化,更不是桑凌霄能够完全掌控的,只有玄月宫主,因为和红月的关系太过紧密,所以才会在一些时候被桑凌霄借着月典来影响。
悲歌回荡了三万年,她也同时枯守了三万年,若没有姜小楼的出现,若没有御灵宗这一重的缘故,或许桑凌霄不会将内情告诉任何一个人。
是的,她从前只是一个不被神祇放在眼里的无名小卒,平平无奇的小修士,现在也不过是一个侥幸活下来,而苟延残喘的鬼物罢了。
可是她从来都没有辜负那所有人落在她身上的执念与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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