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戊年,七月中旬,公元1667年,崇祯二十年。
正是午后时分,夏日炎炎,太阳炙烤着大地,热浪滚滚,草木有气无力,只有蝉鸣此起彼伏,聒噪烦人。
山坡两旁,尽是连绵数十里的果林,果实累累,绿叶成荫。再有一个多月,果子就可以完全成熟,福泽关中苍生。
自崇祯十年王泰在咸阳垦殖,直到王泰麾下王国平撤离关中,十年时间垦殖,关中灌溉便利,水利发达,良田遍布,沃野处处,已为西北部产粮大省。
当然,这其中,陕西两任巡抚孙传庭和丁启睿功不可没。
关中富裕,这也是李自成要攻占陕西关中的一大主因,相对贫瘠许多的陇右和河西走廊,容不下闯军的数十万大军人吃马嚼,饷粮供给。
炮声震天,厮杀声响起,原来是官军假败,诱使流寇追击,到果林处的凹地山坡伏击。
火炮声火铳声不断,不断有流寇被打翻,到处都是流寇的尸体。
官军无数,挺枪执刀,狂呼乱叫从果林杀出,更有精骑纵马奔驰,横冲直撞,流寇猝不及防,舍命逃窜,溃不成军。
未成熟的青果落了一地,许多树枝被砍断,火炮打断,结合着惨烈的厮杀,满地的狼藉。
流寇死伤无数,纷纷调转方向,向后逃去。
“不要捡!快起来追杀!”
白广恩气急败坏,抽刀砍翻了几名忙着在地上捡夺金银珠宝的官军,却还是阻挡不了乱糟糟一片哄抢的人潮。
几人的惨烈厮杀下来,双方都是死伤累累。闯军损失了万人,但李自成人多势众,毫不在乎。官军死伤五六千,但已经伤筋动骨。
孙传庭欲以奇兵致胜,设伏兵以待。闯军追敌中伏,陷于苦战,损数千余人。李自成大将张疯子战死,刘芳亮下令撤退,沿途丢弃金银珠宝,引诱敌军。秦军互相争夺,阵势大乱,无人追赶逃窜的闯军。
“这还是秦军吗?”
副总兵高杰心急如焚。官军只顾着抢夺金银细软,他们难道不知道,前面还有数十万的流寇大军吗?
不趁机驱赶流寇溃军,驱使他们冲垮流寇大阵,等李自成大军反扑,岂不是功败垂成?
李自成!
高杰与李自成同邑,同起为盗,原为李自成部将,绰号翻山鹞。当年李自成的妻子邢氏负责管理闯军辎重物资,高杰到邢氏的营帐中交符验合,邢氏看高杰相貌英俊,就同他私通,二人担心被李自成发觉,就归附秦军,在“贺疯子”贺人龙的部下供职。
夺人妻子,高杰为了保命,不得不与李自成为敌,冲锋陷阵,无所畏惧。
“就怕李自成打过来呀!”
“这可如何是好啊?”
白广恩和高杰对望一眼,各自转过头去。
“闯王,我军在刘家坡中伏了!”
闯军大营,正在等待大军凯旋的李自成,听到前军的回报,眉头紧皱。
孙传庭用兵喜欢用奇,千军被伏,损兵折将,这样看来,秦军是下了本钱。
“张疯子呢?”
张疯子就是张三,闯军的新锐将领,一贯以勇猛善战著称。
“张将军被官军伏击,已经阵亡了!”
“死了就死了,还阵亡了!你个驴日的!”
田二上来,一脚踢倒了禀报的军士。
“我军伤亡无数,不知多少!”
军士爬起来,哆哆嗦嗦禀报。
高一功和大将党守素对望一眼,各自面色发白。
要是自己二人调领全军,恐怕也是尸骨无存了。
“刘将军,刘将军怎么样了?”
李自成的声音里,有一丝难以觉察的急迫。
“大家伙各自逃命,刘将军恐怕也凶多吉少了。”
军士脸色煞白,哆哆嗦嗦。
众人都是摇头,中俘还能全身而退,实在是太难了。
前方尘土飞扬,一队骑兵打马而来,到了跟前,马上将领滚鞍下马,抱拳行礼。
“闯王,我们中了官军的埋伏,几乎回不来了!”
说话的将领,正是前军的主将刘芳亮。
李自成哈哈大笑,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
“刘兄弟,你是怎么回来的?”
“回闯王,官军伏击我们,张三兄弟立功心切,中炮身亡了。没有办法,我让兄弟们把身上的金银细软扔了一路,官军都忙着去抢东西,兄弟们这才逃了回来。”
刘芳亮暗自庆幸。数十万两银子,终于换得了近万闯军将士的逃生。
“是这样。”
李自成看了看远处的凤翔城,盯着上面的“孙”字大旗片刻,忽然开口。
马守应看了一眼李自成,眉头一皱。
“闯王,莫非你有了主意?”
闯军之中,马守应虽然足智多谋,作战顽强,但在大局观上,他自认不如李自成。
“闯王,张疯子死了,兄弟们士气低落,还是先退兵,回头再战吧。”
闯军后军大将白旺,忍不住上前相劝。
这么热的天,站在太阳下都能被晒晕,更不用说作战了。营中的娇妻美妾,可都在等着他垂怜。
李自成看着白旺,脸色阴沉,目光闪烁,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西安府的探子回来没有?”
李自成忽然开口。
“回闯王,探子回报,西安府只有川兵三千人、地方官军两千人把守。”
高一功赶紧禀报,却不知道,李自成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傅宗龙和蜀王等被刘朝晖驱逐出境,驻守剑门边塞的三千川兵随四川巡抚傅宗龙入陕,暂居陕西西安府,填补王泰麾下王国平部出走的空缺。
“高一功、马守应,马上整顿兵马,令各军随我,老营和精骑一起冲阵,一举击溃孙传庭部,夺了西安府!”
李自成冷然喝道,斩钉截铁。
“闯王,这是不是有点太冒险了?”
马回回大吃一惊。直奔设伏的官军,这不是往火炮口上撞吗?
“闯王,官军火炮多,千军万马,弟兄们又刚败下来。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冒失?”
刘芳亮看了一眼自己无精打采的麾下,惴惴不安。
“闯王,官军势大,咱们还是……”
白旺还没有说完,脸上已经挨了李自成一马鞭。
“闯王,你……”
白旺捂住了火辣辣的脸庞,满眼的惊诧。
“白旺,你整天泡在女人堆里,还能打仗吗?”
李自成马鞭指着白旺,眼神冷厉。
“赶快把你那几个女人弄走,不然不要怪我不客气!”
“是是是,闯王,回去我就杀了她们!”
白旺眼神惊恐,连连点头。
他看得出来,李自成已经动了杀意。
“闯王,息怒,兄弟们都听你的号令!”
刘芳亮赶紧开口,做起了和事佬。
“刘芳亮,你中了埋伏,能够全身而退,难道你没觉察点什么吗?”
李自成对着刘芳亮,轻轻一笑。
“闯王,你的意思是……”
刘芳亮懵懵懂懂。
“秦军已经不是秦军了。要是还是以前的秦军,你能活着回来吗?”
李自成马鞭东指,脸色发红,意气风发。
“击溃了孙传庭,灭了曹变蛟、高杰这些狗贼,西安城唾手可得,陕西就是你我兄弟的天下了!”
“灭了孙传庭!”
白旺第一个大声吼了起来。
“闯王,我愿意做先锋!”
“闯王,我也愿做先锋!我就不信,我闯军数万骑兵,十几万步卒,还对付不了他孙传庭两万人马!”
刘芳亮也是大声呐喊,上前请令。
“请闯王下令吧!”
“一切都听闯王的军令!”
闯营各将,人人奋勇争先。
“好,兄弟们,灭了孙传庭,进了西安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众兄弟一起奋战吧!”
李自成拔刀呐喊,鼓舞军心。
“奋战!”
“灭了孙传庭!”
众将欢欣鼓舞,个个下去纠集兵马。
李自成率先打马向前,高一功带领老营精骑随即赶上,千骑滚滚,尘土飞扬,大地都为之颤抖。
“闯王,这凤翔城,难道不攻了吗?”
高一功看了看左右,低声说道。
“一座空城而已!”
李自成打马向前,气定神闲。
“孙传庭,早已经今非昔比了。”
数万精骑来袭,漫山遍野,无边无际,前几日还略占上风的对决,很快就变成了一场血淋淋的屠杀!
无数的溃兵,漫山遍野,潮水般溃散。
一方孤注一掷、精锐骑兵,一方猝不及防、步卒居多,数万精骑冲击之下,秦军尸横遍野,溃散而逃。
闯军精骑横冲直撞,纵横突进,他们手中雪亮的马刀纷飞,砍翻秦军无数,所到之处,尽是一片腥风血雨。
早已是夕阳黄花的秦军新军,没有经历过多少血与铁的锤炼,碰上大规模的骑兵建制,只能是一触即溃,落荒而逃。
一处秦军大阵之内,曹变蛟大声怒吼,带领着部下舍命拼杀。
无数的闯军骑士策马奔腾,尘土飞扬之中,马嘶人叫,一个个秦军骑士被砍翻在地,无数的秦军步卒被射翻砍翻。震天雷的爆炸声不断响起,闯军骑士一排排倒下,又一片片潮水般奔上,双方奋力厮杀,战况惨烈异常。
随着闯军的火器加入,曹变蛟部死伤累累,外围大阵一圈圈变薄,恶战下疲惫不堪的秦军骑士,已经是无力回天。
“曹变蛟,你到底在坚持什么?”
李自成站在一处高坡上,看着秦军骑士负隅顽抗,无一人投降,微微叹了口气。
勇冠三军、忠孝节义的曹变蛟!闯军数十万大军,竟然找不出一个曹变蛟来。
“传令下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勿使曹变蛟走脱!”
李自成军令下达,流寇纷纷涌向曹变蛟部,血腥杀戮之下,曹变蛟身边,已经所剩无几。
“曹变蛟,投降吧,闯王饶你不死!”
马守应指挥着部下进攻,志得意满。
“笑话,我曹家满门忠烈,岂能事贼?”
曹变蛟高声怒骂,手中羽箭射出,马回回仓皇躲过,脸上一道血痕。
“杀了他,杀了他!”
马回回脸色铁青,大声怒喝了起来。
流贼潮水般向前杀来,曹变蛟左右,一批批的倒下,却无一人后退。
从陕西征战出发,十余万转了一圈,又回到陕西,葬身这片土地,圆梦了。
“闯王,白广恩逃了!”
刘芳亮上来禀报,满身的血汗。
“这狗日的,果然是窝囊废!”
李自成哈哈大笑了起来。
看到乱军从中孙传庭的中军大纛,李自成冷冷一笑。
“传令下去,凡是抓到孙传庭者,赏银万两,官升三级!”
原野上,秦军溃兵如蝗虫一般四散奔逃,追击的闯军肆意屠杀,得意洋洋,到处都是求饶声和怒骂声,战场混乱不堪。
秦军中军大纛之下,孙传庭面如死灰,双目茫然。短短几天,新建起来的秦军新军,就这样溃败了!
他看的清楚,中军白广恩部所剩无几,白广恩逃了;流寇舍命厮杀,曹变蛟部丧失殆尽,曹变蛟本人也是力战之下,再没有再站起来;孙枝秀部残兵败将,而他的女婿武大定统领的标兵,也是人人自危。
良久,孙传庭才一声叹息。
“大人,再不走,可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孙枝秀上来,无精打采,神情落寞。
“这一败,已经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孙传庭失魂落魄,他拔出刀来,义无反顾,向着层层的流寇大阵中杀去。
丙戊年七月,孙传庭部在陕西凤翔府被闯军击溃,孙传庭战死、曹变蛟战死、孙枝秀战死。李自成乘胜追击,于丙戊年八月初攻克西安府,进而控制了整个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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