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唐玄宗李隆基动用帝国的战备通信力量狂奔万里,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宠妃满足口腹之欲,这种事无论放在那个朝代,都是昏君所为。
但若是有了直通南北的铁路,以及能够昼夜快速行驶的轨道车,只要舍得花钱,即便身处长安,很多人也能吃得上这种在岭南并不稀罕的水果。
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
不是没人愿意买这些生活必需品,而是受制于落后的道路和运输手段,导致远距离商业行为的成本过高,甚至超过一定距离就会变得无利可图。
更加快速高效的运输手段,不仅意味着更小的物流成本和更大的盈利空间,还意味着原本很多没法做的生意变得可以做。
因此,柴进透过铁轨的大规模运用敏锐发现了其中的商业价值。
但对大同帝国的缔造者徐泽来说,兴商仅是铁路诸多用途中的一个而已。
大一统王朝中央地方的掌控也如同“贩樵”“贩籴”一样,超过了一定的距离,掌控力就会锐减。
这一点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并不是批量培养出有理想有操守的官僚管理边疆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如果一个帝国的疆域大到从首都到边疆信使来回都需要月余的时间,大军的调动更是以“年”作为计时单位,那帝国打下再大的疆域也没办法有效治理。
庞大的国土和落后的道路交通条件相互影响,便是令人绝望的边疆行政效率。
若是边疆发生了叛乱,等滞后年余时间的朝廷大军赶到,黄花菜都凉了。
就算这次能平定,下次呢?
此处的动乱解决了,彼处的呢?
面对这种情况,除了分封或安排全权总督包税,徐泽想不出更好的治理办法。
就算共建会的基层组织在这么遥远的疆域,也会因为远离中枢而畸变成为更加反动的力量。
想要实现庞大国土的有效管理,既需要在完善官僚体系上做文章,培养更加踏实敬业的官吏队伍,更需要改进通信和交通手段,缩短帝国中枢到边疆的联动时间。
向来注重基层有效管理的大同政权从建政之初,就高度重视道路和交通工具的更新迭代。
在陆地上,同军推进到哪里,工程营就将道路修整到哪里(县一级交通干道)。
在大洋中,孟康带领的造船团队不断攻克技术难关,大同海军最新的风帆战舰满帆行使,比赵宋耗费人力的车船还要快。
在民政事务上,各地共建会组织民力的主要任务也是兴修道路和水利,让县至村一级的道路更加宽阔和平整。
可这些手段都没有超越时代,效果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
风帆舰船仍极度依赖季风和洋流,没有完善的海图便不能轻易开辟新航线。
受车型和道路交通条件限制,即便挽马还有余力,也没有人敢在人马并行的道路全速驾驶马车。
而相对于传统马车,铁路配轨道车技术的优势就极为明显了。
车轮与轨道的摩擦力更小,意味同样的牵引力,可以有更大的运载量;而专车专道,又意味着更快的行车速度和更高的运输效率。
实际上,轨道车的出现也没有超越时代。
早在一千多年前的秦代,善于开拓和创造的华夏先民就使用了木轨马车技术。
尽管后来因为战乱而失传,但至少证明了这项技术的门槛并不是很高。
事实也是如此,还在梁山开创时期,徐泽就指导张岭煤矿的矿头张田在矿井中使用了木轨和矿车。
后者摸索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成功掌握这项初级技术。
其后,经过十几年的反复实践和不断改进,轨道车技术已经越来越成熟,使用范围也从井下到了矿山、码头等地。
如今,经过长期的技术积累,将木轨换成铁轨,只不过是捅破一层窗户纸而已。
当然,在铁轨上行驶的马拉轨道车与后世成熟的蒸汽火车技术相比,仍有很远的路要走。
正在陪正乾皇帝前往格物院视察的工部尚书陈规就非常清楚这一点,并及时给欲要将铁路修至帝国边疆的皇帝泼凉水。
“陛下,恕臣直言,大同现在还不具备大规模普及铁路和轨道车的条件。”
徐泽自然知道由马车进入火车时代究竟有多难,这涉及到很多领域的共同进步,绝不是某一专项技术取得突破就能实现的。
离格物院尚有一段距离,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听下陈工部的高论。
“有哪些困难?”
陈规虽然没有亲自主持京津塘铁路的修建,但整个工程其人却是严格把关并一直在盯着,很清楚其中的细节。
“首先,是开支太大。
不算枕木、碎石、水泥等物的成本和人工开支,仅铁轨一项,每里铁路就需用铁二万八千斤。
京津塘三百余里,总计需用铁八千五百万余斤,即便我朝钢铁产量逐年增加,但积累数年也不够此数。
所以,臣之前主张京津塘铁路工程以三年为期,就是将之后三年的钢铁增加量也算了进去。
臣认为,若是没有重大技术突破,即使不考虑财政收支平衡,单纯提高钢铁产量以实现修建南北东西铁路干线的设想,也至少需要百年之功。”
陈规的话说得很委婉,其实是不认可徐泽的大铁路战略。
相对于此时用斤来衡量的钢铁产量,一尺铁道(双向)就要超百斤的用铁需求实在太惊人了。
这还是考虑到马拉轨道车的载重和速度限制,使用的铁轨相对较窄(以此时的技术条件也无法复制后世的标准)。
当然,一分钱一分货,从长期来看,即使只使用马拉轨道车技术,作为最重要的漕运中转线路,京津塘铁路的收益也远远超过投入。
但若是将其拓展到全国,以当下的技术条件和市场规模,大部分路段肯定是要亏本的。
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铁路的收益都未必赶得上其维护成本。
不过,治大国不能这样简单的算经济账,还有政治账和军事账,道路交通的用途更重要体现在政权控制力和军事力量的快速投送上。
就算单独讲钢铁生产,眼光也要更全面。
政和三年,赵宋全国铁课共五百五十万一千零九十七斤。
其中,河北路的铁课又占了天下总量的八成。
铁课收入不等于钢铁总产量,按照宋廷二八分成的比率,其总产量应该再乘以四。
考虑到少数冶户偷税和私人小炉偷冶等情况,并结合赵宋的正常的军事和生产生活钢铁年消耗需求,陈规估计其总产量在两千五百万至四千五百万斤之间。
接收河北后,徐泽便委任陈规管勾信德府、磁州、相州三地冶务的重任。
其人上任后,经过深入调研,提出了从行政管理到生产方式,再到冶铁技术的多项革新计划,均得到徐泽批准。
在陈规的主持下,信德府、磁州和相州冶务脱胎换骨,产量一年一个新台阶。
待其人升任工部尚书后,又将这些革新推广到京东、辽东、河东等地,使得大同原本零散的手工冶铁不断集约,成本也不断压减的同时,产量也不断提升。
今年,大同全国的钢铁总产量预计能超过八千万斤。
如此“庞大”的钢铁产量(听起来很唬人,实际只有四万余吨),除了满足大同帝国军事和百姓生产生活的需要外,还要出口宋、金、高丽、日本等国。
剩下的虽然不多,可逐年累计下来,数量也很恐怖。
生产必须与市场需求相配合,才能形成良性循环。
不然的话,单纯提高钢铁产量,多出的铁卖不出去,也没人用得完,那冶钢技术和产量的技术性飞跃就无法实现。
徐泽适时提出修建铁路的计划,其实是未雨绸缪,为的是进一步拉动内需,以鼓励各大铁矿继续深化改革扩大生产。
“嗯。”
徐泽很清楚陈规一点都不迷糊,肯定知道铁路成本以外的账,其人只是借机劝谏自己不要急于求成而已,当即点头示意后者继续。
“其次,是管理尚不成熟。
矿山和码头上使用的轨道车,距离都不长,速度也不快,和远距离的铁路运行没有可比性。
现在,仅仅京津塘一条线路,就要设置十一个站点,运输调度严密而复杂。
若是按照陛下的计划,全国数条超远距离线路同时交叉或并行多趟车,以当前的条件,还做不到如此复杂高效的运输调度。”
要想提高铁路的使用效率,就必然要多车同时运行,便会涉及到运输调度问题。
配车调度相对还好说一点,主要是行车调度。
仅仅是保证全铁路线车辆的正点运行,就需要提前制定科学严密的计划,并使用更加精准的计时器。
而铁路运行过程中,意外是无法避免的,某一区段出了意外,如何及时通知前后相关车次做出调整又是一个需要攻克的技术难关。
其实,问题还远不止陈规说的这些。
如因炼钢技术还未成熟,铁轨的质量较差,极大限制了载重量和车辆速度;
又如缺乏有效的野外铁轨无缝焊接技术,铁轨的拼接只能靠人工打磨,效率很低,更换损毁铁轨也非常麻烦;
再如铺设于数十里甚至上百里人烟稀少之地的铁轨,如何防盗、防野生动物上轨等问题,也不容忽视。
任何新技术从产生到成熟运用都不可能一蹴而就,但不走出第一步,再好的技术革新都只能停留在计划和实验室中。
徐泽相信只要有了开端,总会有人解决这些难题。
实际上,有部分问题已经初步解决了。
徐泽今天带陈规到格物院来,就是增加其人对修建铁路的信心,但对用心做事的臣子劝谏,该摆明的谦虚态度还是要有的。
“元则此乃持重之议,是我急躁了。”
御辇到达格物院,院首陈淳知道皇帝不喜迎来送往,就自己一人候在院外。
徐泽也不多话,命陈淳带路,便直接往院内走。
格物院设在天柱庄,临温渝河而建,占地面积极广,下设多个实验室,朝廷每年给其拨付的经费数以百万计,成果同样有目共睹。
众人前往的一个实验场所非常嘈杂,严冶一面指挥杂役向锅炉内添加石炭,一面控制进汽阀,操纵曲柄连杆开始运动。
连杆的另一端连接在水池旁的巨大水车上,随着曲柄连杆不断运动,水车也快速转动起来,将水提起发出哗哗之声。
严冶正在操纵的机器自然是蒸汽机了,早在格物院成立之前,徐泽就命人在进行这项实验。
历史上第一台投入使用的蒸汽机到瓦特改良,经历了七十多年,人类社会自发的技术积累确实很慢。
但有明确的技术方向,再集合众人之长,许以重赏,这个过程就能大大缩减。
陈规看到的这台蒸汽机已经是第三代,其人看着不断往复运动的曲柄和水车,突然想到了路上和皇帝谈到的轨道车,当即看向徐泽,后者笑而不语。
现场太嘈杂,不方便讲话,看了蒸汽机工作演示后,众人退了出来。
徐泽询问陈规:
“这次做了哪些改进?”
“一是在汽缸外壁加装了夹层,用蒸汽加热汽缸壁,冷凝损失大大减少;二是用细麻绳密封缸体和管道连接部,整体气密性加强了不少;三是通过控制进汽阀,实现了活塞双作用力。”
“汲水深度能达到多少?”
“可以达到五丈,已经能投入矿井使用了。”
徐泽很满意这个进步,第一代机连两丈都达不到,五丈的汲水深度已经可以用于现在绝大不分矿井了。
陈规见皇帝暂时没问题了,赶紧插问。
“这机器是要用在车上?”
“现在还不行,损耗太大,最多用在内河船上,体型也太大,需要进一步改进,臣预计至少要两三年时间。”
已经够快了,十几年的积累都等得了,徐泽有足够耐心,不在乎再等两三年。
轰——
一声爆炸巨响打断了二人的对话,陈淳看着爆炸的方向,脸色大变。
“是凌振!”
待众人匆匆赶至火药实验室时,凌振刚脱下沉重的防爆服,满脸乌黑地抱怨道:
“又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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