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张二叔又派人来求援了。”
“我知道。”
“归义县城中守军不多,咱们不去话,张二叔肯定顶不住啊。”
“我知道!”
同军北上兵围归义县,张令徽接连派了三波使者求援,郭药师既没有通知其人投降同舟社,也没有如期派出援军。
其子郭安国拿不准父亲的想法,却知道若是归义县被同军拿下,常胜军就没有资格跟同舟社讲条件了。
“那咱们怎么办,跟他们拼了,还是投降?”
一惯冷静的郭药师被儿子问得心烦,吼道:
“我怎么知道?让老子静一静!”
郭药师如此失态,自有原因。
身处乱世,无根之人便如水中飘萍只能随波逐流,没有半点安全感可言。
由是,这些飘萍一旦得到暂时的栖息地,就会疯狂吸取营养野蛮生长。
天祚帝非常清楚依靠仅两千人的怨军绝对守不住涿州,三个月前迁怨军至此时,便许了其部扩编的请求。
但大辽君臣对怨军既用又防,朝廷批准扩编兵额仅有两千,完成扩编后的怨军一共才四千人。
涿州四县,怨军四部,刚好是一部守一县,且各部长官皆称彪官,四部之间互不统属,以防止其再度作乱。
只是,经过多年与金人的残酷战争和数次被朝廷镇压的洗礼,怨军早形成了极强的凝聚力,自我认同感极高,诸彪官都清楚必须抱团才能在这乱世求活。
作战最为勇猛且颇有智谋的郭药师最能服众,由是被张令徽、刘舜仁、甄五臣三位彪官暗中尊为军帅,相约共进退。
乱世之中,唯一能给这些无根之人安全感的,只能是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的刀兵。
郭药师等人自然不会满足于手中仅剩的两千人马,靠这点人自保都不够,逮住机会就要再扩军。
机会很快就来了,一个月前,天祚帝畏惧金军南下仓惶出逃,整个南京道都在亡国陷入了即将亡国的兵荒马乱之中。
郭药师抓住机会,以“大辽内乱南朝同舟社必会大举进犯,涿州之兵严重不足,难堪同军一击”为借口,恐吓朝廷派到范阳县的监军萧余庆。
后者自然也知道同舟社一但北侵,靠涿州现有的四千兵马,还各自为战,肯定是不堪一击,为了自家性命和大辽安全,只能同意郭药师的建议。
涿州四县,人丁最鼎盛时共有十四万丁,其中归义县一县就占了大半,计有八万丁,范阳、固安、新城三县皆只有二万丁。
大辽这些年动荡不断,大量人口死于战乱和灾荒,各地人丁锐减,涿州自然不可能独身事外。
仅凭郭药师驻守的范阳县城中的有限人口,根本无法满足其人扩军的需要。
郭药师便频繁派出探马掳掠周边,以裹挟民壮当兵。
由是队伍一扩再扩,仅其人一部,军卒便达到了惊人的四千之众。
短短数月,五百兵马变四千,也只有战乱时,才能创造这样的“奇迹”。
只是,极速扩编的军队战斗力肯定会跳水,这是必然的规律。
人还好说点,世道艰难,只要给口饭吃就不愁招不到兵,但兵甲不全的问题短期内却是没法解决。
其实,燕云地区民风彪悍,普通百姓之家并不缺武器,召到兵就会有武器。
但指挥这些装备乱七八糟武器且极缺战甲的士兵打仗,却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了。
就算以郭药师的骁勇善战,也不敢在麾下“军队”完成整训前去和同军硬磕。
所以,当归义县怨军彪官张令徽不堪同军斥候骚扰向范阳县求援时,郭药师只能冒着开罪张彪官的风险拒绝出兵。
无根之人虽然可怜,但没了家园的牵盼,哪里都可以是自己的根,反较燕京城中救亡图存的北辽君臣更洒脱。
正是因为这种洒脱,才让郭药师面对金国和同舟社即将侵入南京道,辽国很快就会灭亡的危急时刻,放下所有包袱,一门心思扩军。
郭药师也没有想到,自己放弃一切顾忌扩军后,竟然还能收获意想不到的结果。
经过一段时间的混乱之后,燕京城中大辽臣子们选出了新皇帝,辽国变了天。
天锡帝耶律淳登基后,就立即进行一系列人事和兵力部署调整,以期平衡内外力量,摆脱自己作为傀儡的局面。
其人一面调燕京东面的平州、渔阳、玉田等地兵马入城,交由耶律大石统辖,以制衡手握城中兵马的萧干。
一面又下诏改怨军为常胜军,欲以常胜军制衡城中兵马。
怨军变常胜军,不仅是改个名称这么简单,而是以诏令的形式将郭药师等部纳入了正规编制的禁军序列。
辽国不仅是契丹人的辽国,也是包含汉、奚等族在内所有民族的辽国。
早年的征战中,汉军就曾为大辽的建立和安全立下过汗马功劳。
后来,辽国朝廷便仿五代禁军名号的控鹤、羽林、龙虎、神武、神策、神威等,以燕云汉人为主体,组成了六部禁军。
六年前,天祚帝为了补充数次大战损失的兵力,下诏劝谕燕、平、云三地的大户,依等第进献私兵、甲械,组建了二千人员额的武勇军,也属于禁军。
天锡皇帝除了授予怨军正规的禁军编制外,还以“常胜”为这支倍受朝廷猜忌的无根之军正名。
并以“郭药师少壮,貌颇伟岸而沈毅果敢,以威武御众,人多附之。初以武勇四军荐授殿直,从征女真,积前后功,故升郭药师为都管押常胜军、涿州留守”。
放开手脚扩军之后,怨军获得正规编制脱去污名,并由四部重新合为一部,皇帝的拉拢之意不要太明显。
严格地讲,耶律淳这一招很妙——前提是早几年这么做的话。
当初逃离辽东的难民数以十万计,才过去几年时间,现在还能确认在世的,就只剩下了迁到涿州的不足两千人。
兴许,锦州的某处山中还有几个辽东逃出来的山贼,前年被耶律余睹分到各地禁军中的六千人也应该能活下来一些。
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占据涿州重新获得了力量与安全感的郭药师等人早就找准了自己的定位。
并且,再也不想回到那片曾让他们魂牵梦绕的土地——相熟的人都死完了,还回去做甚!
从辽东的死人堆里一路杀出来,郭药师等人并不害怕与强大的敌人搏杀。
但想让他们为了皇帝的一纸诏令,就再次拿起刀枪为早该灭亡的辽国殉葬,却是万万不可能。
这些年生死搏杀,让他们早就看透了朝堂贵人的嘴脸。
怨军的名声已经臭了,就算改成了常胜军,就算为大辽流尽最后一滴血,在贵人们眼里,他们还是只能利用却绝不可信任的贱骨头。
从到涿州的这一刻起,郭药师便暗中定下决心,以后只为自己而活。
这一前提,就是要手握军队,手握更多的军队!
只有大量的军队在手,才能增加自保的资本,关键时刻还可以将自己卖个好价钱。
郭药师一面与必灭无疑的北辽小朝廷虚与委蛇,一面寻求投靠南朝同舟社的机会。
其实,也并不是一定要投靠同舟社。
如果金军能马上南下,只要他们打到涿州,也可以投靠金军。
只要不是为辽国殉葬,投靠谁都就行。
当然,南朝肯定是第一选择。
原因也很简单。
其一,南朝缺乏强军,投靠过去能得重用,多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其二,南朝有钱有粮富得流油,投靠南朝,就能立即获得大量的补给。
有了钱粮,就能再度扩军,有更多的军队在手,又能获得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补给,如此循环,再不用过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
若是投靠金军,这些待遇就别想了。
金国这些年虽然一直在打胜仗,但军队装备和补给比起辽军来,也好不了多少。
辽国好歹还有燕云产粮区,金国就只剩下苦寒的辽东了。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郭药师是不可能投靠金国的。
其人一旦有了这种想法,更不可能向归义县派出援军。
郭药师早就定下决心,只待同舟社的北伐大军一进入辽境,其人就立即联系对方,并囚禁监军萧余庆等人,献出手中的一州四县以换取富贵。
为此,郭药师还让涿州团练使赵鹤寿代自己写了一道极富感情的投降书。
在招降书中,郭药师表达了自己身为汉人,对南朝极为强烈的民族认同感,同时说自己本来对辽忠心耿耿,但辽帝却报之以怨,降同实在迫不得已云云。
其人相信同军统兵之人看到了他的投降书,肯定会被其人忠义感动,并委以重任。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同舟社北伐也终于拉开帷幕,郭药师却纠结了。
早在同军誓师北伐的两天前,北辽使者尚在归信县中谈判时,徐泽就安排使者向涿州四县分别投送了招降书。
其人开出的条件很简单:待同军大军兵临城外,常胜军全员出城接收整编,所有将校经甄别并接受轮训后再定职位。
正是这份比照战败投降待遇的招降书,让郭药师陷入了两难。
到底是降,还是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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