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淳来了,不但他来了,还带着户部尚书郁新。
两个人是恰巧在路上碰到,郁新就跟了过来。
“涉及到账目的事情,这天下怕是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柳淳颔首,“郁兄在洪武朝就是户部尚书,如今又管了户部多年,的确大明最熟悉财赋的就是郁兄了。”
“错!”
郁新笑道:“辅国公,要说起熟悉,我只能排在第二位。”
柳淳大惊,“你不会把我排在第一吧?”
郁新哈哈大笑,“辅国公啊,我真把你给忘了,如此说来,我只能排第三了。”
柳淳哑然,“郁兄客气了,还是说说原来的第一人吧,你不会是指陛下吧?”
郁新伸手点指着柳淳,笑声爽朗,“辅国公,你算是说对了,这些年户部的账目每一项都要经过陛下的仔细核实,每一笔钱的开支,我都不敢擅自决定。户部这个家,不好当啊!”他说着,摘下了官帽,柳淳闪目看去,发现郁新头发已经十分稀疏,残存的一点,挽在一起,也不过核桃大小而已。
别管什么事情,管钱都不是容易的事情,尤其是执掌一国的财政,更是熬心血啊!柳淳十分感慨,郁新道:“辅国公,我当初被伪帝关了两年,身体大不如前,最近也是勉强维持。我打算明年的时候,吏部考满,把品级提上去,我就辞官回乡养老。这户部的一摊,就交给夏原吉吧!”
柳淳微微沉吟,“夏原吉执掌皇家银行,也是繁忙无比,怕是不行吧?”
郁新摆手,“可别这么说,这个天下啊,除了陛下和辅国公,离开谁都一样。总管着一部,难免灯下黑,我现在精力也不如以前了,更是唯恐耽误了大事,我跟辅国公说这事,就是怕辅国公到时候挽留,我想走都走不了。”
新陈代谢,是免不了的。
可是老朋友们都要走了,柳淳的心也不舒服。
算起来他也当了十多年的官了,历经三位皇帝,虽然人还年轻,但是心已经老了。若是放在以往,像追查河道衙门这类的事情,柳淳一定是亲力亲为,冲在最前面。
可现在呢,他更喜欢放解缙这下家伙在前面冲,自己只是负责收场罢了。就像很多大boss一样,不会第一时间露面,或许这就是成熟了吧!
柳淳带着满腹的思索,到了工部衙门,此刻工部尚书宋礼正黑着老脸,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辅国公,我工部好歹也是六部之一,堂堂二品衙门,朝廷重地。解缙算什么东西,他也敢闯工部,封我们的卷宗。简直欺人太甚,我要去金殿告他的状,让陛下严惩不贷!”
宋礼扯着嗓子大叫大嚷,柳淳没说话,郁新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呵斥道:“宋尚书,辅国公既然来了,有理说理,有事说事,你怎么敢跟辅国公撒泼!简直岂有此理!”
郁新是前辈,被说了两句,他连忙收敛了态度,对柳淳躬身道:“辅国公见谅,下官是气糊涂了,下官口不择言,下官有罪!”
柳淳只是哼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就迈步走进去。
此刻解缙、金纯,还有吴中三个,都等在这里。
“辅国公来了!”解缙努力收缩五官,长大嘴巴,眯着眼睛,让自己的笑容谄媚到了极点。
柳淳压根没看他,只是停下脚步,沉吟道:“你随便闯入官署,工部已经震怒,如果没有确实的证据,谁也保不了你!”
解缙呵呵笑道:“辅国公放心,下官没有把握也不敢来了,请辅国公放心就是了。”
柳淳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迈着大步,走入正堂,他没有坐在主位上,只是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郁新跟进来,也坐到了柳淳的旁边,宋礼进来,这就尴尬了,他坐在哪里啊?
“宋尚书,俗话说苍蝇不叮没缝儿的蛋,既然解学士找上门了,你就大度一点,让他查,查不出来什么,你不是更好说话吗?”
宋礼简直要哭了。
“我说郁尚书啊,话不能这么说,这工部的事情,忙得天旋地转,北平新都还在建造,这次灭了鞑靼,北方的九边重镇都要调整,各地还要兴学,工部也要出力气……这千头万绪的事情,让解缙这么一搅合,好几天都没法安下心来,我,我实在是着急啊!”
郁新的脸同样很黑,“别光说你的委屈,身为朝臣,就应该识大体,顾大局,凡事以大明为重,在这里等着吧!”
宋礼还想说什么,却也没了胆子,只能坐下来。
柳淳微微沉吟,按理说,他这个辅国公,统辖锦衣卫,位高爵显,权势滔天。宋礼应该更害怕他才对?
但是看样子郁新比他的威风大多了,二人同为尚书,差别有这么大吗?又或者说,郁新的手段了得,能慑服百官?
柳淳略微想想,也就释然了,没什么可奇怪的,毕竟郁新执掌户部,管着钱袋子,工部做事都要看户部的脸色,人家不给你钱,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所谓现官不如现管,
看起来自己这个辅国公,也有不管用的时候啊!
柳淳暗暗思量。
就在这时候,解缙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摞公文,脸上满是得意之色,迈步来到了柳淳面前。
“辅国公,请看这个!”
柳淳摆手,“郁尚书也在,你直接和他们讲。”
解缙只好扭头,对着宋礼冷笑道:“去岁修山东段运河,你额外支出了三十万两,这是怎么回事?还说没有贪腐,证据确凿,你有什么好说的?”
被解缙当众质问,宋礼眉头紧皱,将案卷拿了过来,仔细瞧瞧,立刻失声大笑。
“解缙,你真是什么都不懂!这笔钱是怎么回事,自然有真正的用途,你要是不服气,可以上奏陛下,请陛下降旨,我自然告诉你,至于你……还不配问我!”
“你!”解缙大怒,“辅国公,你作证,这个东西如此狂妄大胆,我现在就抓他去陛下面前请罪!”
宋礼把头扭到了一边,根本不说话,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敢抓就来吧!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唉!”
郁新深深叹了口气,缓缓站起。
“大家同朝为官,如同乘一船,彼此之间,何必如此针锋相对?宋尚书不愿意讲,那老夫来讲,正好这事我也经手了。”
见郁新生气,宋礼连忙道:“怎么敢劳烦郁尚书,还是我说吧!”
宋礼顿了顿,讲起了这笔钱的去向,原来山东由于战乱破坏,征集不到足够的民夫,工部就拨了三十万两,用作在当地雇佣百姓。
“你胡说,既然是雇佣百姓,我怎么没有查到你们雇佣人数的清册?我问了工部的官吏,并没有雇佣人员,又是怎么回事?”解缙质问道。
郁新叹口气,“事情是这样的,户部也在山东有工程,主要是兴学和修路。用到的民夫记在了户部的账上。毕竟一起雇佣开支会少一些,而且人员调配也方便。我已经下令将清册交给工部,至于为什么迟迟没有入到工部的账上,这还要问宋尚书。”
宋礼连忙道:“是,是工部疏忽,我回头一定严惩不贷!”
解缙瞪大眼睛,怒道:“光是严惩下面的人就够了吗?我看你这个尚书才有问题。”
宋礼忍无可忍,“解缙,你要是一心要办我,就只管抓人,我岂会怕了你!”
他们又要吵架。柳淳突然站起,“行了,今天就到这里。解缙,你跟我去锦衣卫衙门。”
说完,柳淳就在前面快步离开,解缙出师不利,却也没办法,只能跟在后面,灰溜溜到了锦衣卫衙门。
只不过他依然不服气。
“辅国公,你要相信我,那个宋礼绝对有问题,他是个贪官污吏,只要查下去,一定能找到罪证。”
柳淳突然仰天大笑,“解缙,我还以为你长进了不少,只是没有料到,你还是个糊涂虫!”
解缙瞠目结舌,“这,这话从何来?”
柳淳没搭理他,而是走到了桌案前面,翻开了锦衣卫的统计档案。去岁流向山东的钱款之中,并没有雇佣民夫的三十万两。
“解缙,你看明白了吗?”
“辅国公,这雇佣民夫百姓,不一定要靠真金白银,有时候他们更喜欢一些粮食布匹。朝廷趁机也可以甩一些陈芝麻烂谷子。郁尚书没有花费金银,就雇佣到了民夫,这是他的本事。”
柳淳冷笑,他不想跟解缙废话了,而是立刻叫来了锦衣卫的人。
“你立刻去山东查问,就去问当地的百姓,朝廷雇佣民夫,给的是什么。”
这位百户立刻点头,“请大人放心,下官一定查得明明白白。”
他转身下去,解缙这才反应过来,他惊讶地走到了柳淳近前,声音颤抖道:“辅国公,你怀疑郁新?他,他不是你的人吗?”
柳淳深吸口气,什么都没说。
他当然不希望郁新被案子牵连进去,他盼着这些老朋友都能善终,都可以名留青史,成为一代名臣。
只不过郁新的反应实在是让他疑惑,身为一个锦衣卫,不能放过任何的疑点。
查吧,查下去,查清楚了,也就好了。
柳淳如是想到,三天时间转眼过去,柳淳突然接到了消息。
吴百户居住的客栈突然遭遇火灾,包括吴百户在内,一共十七人被烧死了
堂堂锦衣卫百户,就这么没了!
柳淳的手微微颤抖,一滴墨落在了洁白的宣纸上……这是要出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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