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舆界的大江大河多数起源于西部的十万大山,自西向东流过苍茫无垠的中部大陆,最终注入东方的沧溟海。
长河流经的最后一处,大陆极东的最后一座城,就是东临城。
大老远前来东临城的人族,大致可分成三类。
其一是想去滨海城,甚至想去人族区域之外的外海探险一番。滨海城是离岛,距离大陆、距离东临城八百里,岛上没有传送阵。修士想去滨海城,非得先到东临城不可。
其二是做生意的商人,沧溟海的鲜鱼鲜货、各种海产品大多从滨海城上岸,经由东临城流入内陆。汛期将近,今年最大的一次进货潮也将到来。
其三是赶来参加海族拍卖会的修士。今年的海族拍卖会与以往不同,它由蛟族主导,蛟族掌控整个沧溟海,将会在拍卖会上放出不少大陆罕见的新鲜玩意儿,就连其他海族也没开过眼。
方天和青鲨属于第一类人。
几日前,他们从盛京坐传送阵直达东临城。
传送完成的那一瞬间,阵法四周的光纹还未落下,咸涩的海风扑面而来。方天本就因传送浑身发抖,强烈的海风迎面一拍,脚下一踉跄,跌倒在地。
青鲨伸了个懒腰,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眉头舒展开来。
过了一会儿,传送阵内的人三三两两地离开,护阵人也高声叫喊着赶紧搬走行李,传送阵要再开了。青鲨踢了踢方天的小腿,语气催促,“走吧。”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猛地一下蹦起来。青鲨在前头带路,他紧紧地跟在青鲨身后。
东临城实在无愧于临海第一商城之名,人山人海,摩肩擦踵,各色散修、各大宗门弟子、各路妖族、各行凡人商贩不一而足。
长得千奇百怪的海族也是,方天长到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海族。
道路街角,许多身穿执法堂弟子袍的修士在值守,各大宗门的弟子服都有,其中最多的是万佛宗的僧袍。滨海城与东临城归属于万佛宗管辖,方天早有耳闻。
修士们面色严肃,环视行人,眼珠子绝不放过任何异样的变动。他们时不时也会主动拦住行人,检查他们的通行证,尤其对海族检查得异常严厉。海族神色不耐烦,却也只能乖乖拿出上陆的准可证。
海族踏上陆地,前往中部大陆人族的领土,需要在上陆的那座城市获得官方许可的通行证。经由一座城市,就要去当地的执法堂更新,在通行证上填写行迹。
与之相对,人族前往外海——人族控制外的沧溟海也必须办理通行证,这个通行证与海族通行证不同,只是让执法堂统计去了外海的数量。进了外海,生死自负。修士可自主选择在执法堂留下一抹灵力,当灵力消失,代表该修士身死灯灭,执法堂会把消息传告给修士的亲朋好友。
沿海城市的服饰与内陆大为不同,比起内陆的矜持仪礼,更有一股海上儿女的潇洒不羁。头上束布,胸口大敞,麻布粗袍轻移间,脚下踩着一双草绳织就的拖鞋。
凡人商贩如是,道修魔修亦如是,连那等外来修士见此,连忙一头扎进成衣店,入乡随俗,体会一番海边的风情习俗。
流利的人族语言交流之间,夹杂着海边的口音,仿佛沙粒在嘴里硌来硌去一般。初次听着刺耳难受,听久了,别有一种老旧螺声的悠远绵长。
东临城的闹市,与内陆别无两样,拥挤不堪的小摊推车排成一排,卖的玩意儿倒是新鲜。方天生自盛京,万物万品集结之地,他在摊子前徘徊一阵,也着实开了眼。
几乎每个当地人的摊子前都摆了一尊菩提佛像,金银铜木,根据摊主的财力,应有尽有。
一位卖猪肉的摊子上竟然摆着猪肉雕成的菩提佛肉像,几乎等人高。方天看得啧啧称奇,他央求着摊主也给他雕了个手掌大小的菩提佛肉像,重金买了下来。
方天和青鲨两人一边逛着,一边往码头走去。
青鲨不是个健谈的人,平时很少主动说话,今日或许是许久未归家的兴奋之情,不等方天出口询问,他一一介绍起来。
“滨海城和东临城隔海相对,我们要过去有两条路,坐船或过桥,坐船要花灵石,过桥不用。八百里,不过半天的脚程。”
方天眯着眼睛想了想,“我记得跨海桥好像塌了,观音禅的观邪师叔紧急赶来监修,这么快就修好了?”
青鲨摇摇头,“不是,跨海桥没全塌,只陷了一段,还是能走的。这桥每过两年就要大修一次,大家都习惯了。”
“这样啊。”方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指向街道一旁的围墙墙头,“方才我就想问了,海边的猴子都长这样吗?和山里的猴子不太一样。”
街道两边的墙头,无人的小巷深处,酒楼店铺的屋檐,方天一路走来,到处都有这些“猴子”的身影。它们大体上和山里的猴子长得一样,身上遍布着棕黄色的毛。面部全白,屁股上两坨大海般的蔚蓝色,尾巴高高翘起,比寻常猴子粗壮了许多。
与山里猴子最为不同的一点是,它们似乎有点“秃顶”。
每一只“猴子”头顶都缺了几嘬毛,几乎没有一只头发茂密的“猴子”,最为严重的一只头上的毛全没了,露出光溜溜的后脑勺,脱毛一直延伸到脖子。
它们一脸凶神恶煞,狠狠地瞪着路过的行人,龇牙咧嘴,身体紧绷,作势要扑上来一般。
方天之前与一只“猴子”对上眼神,那只“猴子”死死地瞪了回来,他走过了那条街道,背后火辣的视线也没消失。
“这些叫‘海猴子’,速度很快,生性顽皮。听说它们曾经群居在滨海城,由于频繁干扰建设,凡人很难抓住,它们就被赶了出来,赶到了大陆,散布在沿海的各个城市。”
听着青鲨的解释,方天问了一句,“它们秃顶,是天生的吗?”
青鲨的嘴角抽了抽,语气有些尴尬。
“不,是被人拔的。海猴子很喜欢偷东西,它们偷东西不是为了吃,只是喜欢捉弄人。它们速度又很快,凡人和练气期的修士要花不少力气才能捉住它们,抓住了之后,有些人不忍心杀害海猴子,于是就拔它们头顶的毛当作惩罚。然而,海猴子不长记性,惩罚得再多也没用。
“人们就用拔毛来提醒其他人,用海猴子的秃顶程度表示它们的凶恶程度。头顶越秃的猴子,性格越恶劣,偷的东西也越多。拔毛,几乎成了东临城的余兴活动,没被海猴子偷过东西,都不算来了一趟东临城。”
方天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海边的动物,也这么有意思嘛?
幽暗的小巷口,蹲着一只头顶全秃的海猴子,它眼珠子通红,看起来比其他海猴子凶恶得多。
“那只绝顶的,算街头的猴中一霸?”方天指向它。
他伸出手指的那一刻,青鲨骤然睁大眼睛,神色变得有些惊慌,立马扑上来想压下他的手臂。
“笨蛋,别指”
青鲨的话还没说完,方天只觉指尖一痛。
绝顶的海猴子不知何时扑了上来,一下咬住了他的手指,它扬起一个暴戾的笑容,朝他龇牙。
方天正打算教训它一下,眼前一黑,海猴子的身影消失了,紧接着胸口一痛,海猴子一拳揍上他的下巴,他伸手去抓,海猴子又顿时跳远了。
海猴子身形极快,几下就逃到了街道尽头,它转过头来,抛给他一个挑衅的眼神,那嘴里还叼着他重金求得的菩提佛肉像。
“还来——”
方天气上心头,拔腿就冲了上去。海猴子鼻孔出了白气,脚下一点,往远处逃去。它的速度真不是盖的,方天追了两条街,才能勉强不跟丢。
城内不允许破坏街道,方天的法术还不熟练,施法也及不上海猴子的速度,反而有可能破坏街道。
青鲨追上来,用劝告的口吻说道:“不就一雕像嘛?给它得了。”
方天一跺脚,紧追不舍,“我是舍不得那雕像吗?我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今天非得把它全身的毛都拔光不可。”
海风在耳边呼啸而过,风声越来越大,味道越来越咸,方天遇到的阻力越来越大,他的速度慢了下来,海猴子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他都不记得追了多少条街道了,又转过一个街角,海风猛地变大,他一时不察,被吹倒在地,似乎盐粒子挤进了眼珠子一般,一时之间睁不开眼。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过来,睁眼望去。
开阔的码头上,人头涌动,高大雄伟的巨轮缓缓逼近,阴影铺头盖脸罩来。方天仰起头,望不见天空,甚至望不见巨轮的甲板。
呸呸——
吐嘴的声音传来,方天登时回过神来,海猴子竟然停下来,背对着他拍屁股,还朝他勾手指。
方天无暇欣赏巨轮,又拔腿追了上去,他就不信今日追不上这混蛋。
许久过后,他才跑出巨轮的阴影范围。
碧蓝的海面哗的一下在眼前展开,舳舻千里,旌旗蔽空。波光粼粼的尽头,海天相接一色,一轮红日缓缓坠入海平面,海平面的尽头,那天际、那海际都被染成了绯红色。
方天立时顿足,心头的怒气一扫而空,只剩豁然开朗的澎湃。
嗷——
听到海猴子的尖叫声,方天登时惊醒,他转头看去。
一个穿着执法堂僧袍的佛修缓缓走来,手里拎着那只海猴子,佛修拔出海猴子嘴里的菩提佛肉像,扭头瞥了方天一眼,“小兄弟,你的?”
方天点点头。
佛修把菩提佛肉像抛给他,转过身,作势把海猴子扔进海里。
方天忙道:“前辈,把它给我吧,相逢便是有缘,我还想和它唠嗑唠嗑。”
佛修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咧嘴笑了笑,把猴子扔了过来,“也行,不过”佛修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我们佛修不禁杀戮,也不兴杀业。”
方天忙不迭点头,说着自己知道了。
佛修走了之后,青鲨才姗姗赶来。
“你好慢啊。”
方天嘴里抱怨着,扫了一眼青鲨的小胳膊小腿,又把抱怨吞了下去。
青鲨大喘了好几口气,他看着被擒住后颈肉的猴子,问道:“你要怎么办?杀了吗?还是把毛全拔了?”
方天从储物袋里掏出绳子,一把捆住了猴子,“不,我要养它?”
“哈?”
青鲨挑高眉头,一脸不可置信,“这玩意遍地开花,你养它干嘛?”
“俗话说,相逢便是有缘。我要把秃秃猴带回内陆,让它和山里的猴子打一架,看看谁厉害?它速度这么快,说不定还能养成灵兽,和我一起进阶。”
“闲得无聊?而且,你怎么连名字都给起了?”青鲨叹了口气,“不过,我得先提醒你一句,海猴子养不熟,也没法进阶。”
“为什么?它们看起来挺聪明的。”
“和金鱼无法修炼是一个道理,海猴子的记忆只有一天。无论你对它多好,明日太阳升起以后,你的秃秃猴就会忘了你。”
“啊?”方天犹豫了一会儿,又一把抱紧秃秃猴,“我不管,我就要养。”
青鲨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摆摆手,“行,你养就养吧,拴好了,滨海城上不允许出现野生的海猴子。”
天色渐晚,两人加快速度,往滨海城赶去。由于船票也是一笔支出,两人没坐船,而是选择走过跨海桥。
跨海桥全长八百里,途中确实陷了一小段,许多修士正在加紧抢修。其中,观音禅的观邪师叔赫然在列,在半空中指挥监督。
走了大半夜,天色将明之时,两人正好走完跨海桥,抵达了滨海城的城门。
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这是方天对滨海城的第一印象。
极高的城墙,密密麻麻的哨台,城楼上遍布着值守的修士,一脸严肃地四下巡视。城门下,检查通行证的修士更多,检查也更加严厉,整整过三次关卡,才能进城。
滨海城,连只身份不明的蚊子都进不去。
青鲨介绍道:“滨海城是人族对外的最后一座城,也是直面海族的第一防线,是万佛宗驻防的军事重镇。岛上的居民还好,海族想进去,得带上祖宗三代的户籍卡和所属海族族长的保证书。”
海上的晨雾缓缓消散,第一缕阳光从水平面上升起,又一天开始了,出城的队伍排了起来,岛民一个个走了出来。
方天怀里的秃秃猴不住地闹腾着,滴溜溜的眼珠子里满是疑惑,似乎真的不认识他了。
嗷——嗷——嗷——
秃秃猴叫唤的声音不小,早晨又安静,行人纷纷扭头望了过来。
方天难为情地笑笑,一边堵住秃秃猴的嘴巴,一边朝行人们道歉。然而,行人们的目光和神情不像是被打扰了的厌恶,更像是刻入心底的憎恶和警惕。
方天一愣,有点摸不着头脑。
从城内出来的岛民远离他们,窃窃私语起来。
“那家伙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难不成被宗门赶出来了?啧,麻烦,恶童就是恶童,狗改不了吃屎,修了仙也是那样。”
“得赶紧告诉大家,恶童回来了,这家伙说不定还学了法术,更不得了了。”
他们说的不是他,而是他身旁的青鲨。
方天看着青鲨僵硬的背影,本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一阵。没想到青鲨猛地上前几步,朝着那群岛民狠狠磨牙,一下子就把他们吓跑了。
青鲨重重地哼了一声,“没出息。”
方天心里有些担忧,不禁叫了他一声,“鲨鲨”
他回过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朝自己招招手,催促道:“别磨蹭了,我还急着回家睡一觉呢。”
他抬步往前走去,只字没提那些岛民的事情,方天也不好主动问出口。
走着走着,方天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们离城门越来越远,沿着城墙走,方天疑惑地问道:“滨海城还有其他入口?”
青鲨没回头,“滨海城有八个入口,刚才的西门是最大的城门。”
“那我们从哪个城门进?”
“我们不从城门进。”青鲨冷不丁地扭过头,咧起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我们走暗道。”
方天瞪大眼珠子,他比了个手势,“这么严密的城墙,你咋弄出来的暗道?”
青鲨自豪地撇了撇鼻子,两手比划着解释起来。
滨海城看起来是距离大陆八百里的孤岛,实际上岛屿在海面下连接着海底,滨海城是海面出露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海面下有一根柱子一样的东西支撑着岛屿,在柱子上凿出一个洞,一直往上凿,就能凿进滨海城。
“以前海族经常凿洞溜进来,近些年管得严了些,海族都进不来了。这个暗道是我亲自凿的,另一头就在慈幼局旁边,除了我,谁也不知道。”
方天听着忍不住拍掌,厉害了。
“不过,暗道在水里,你可以在水中呼吸,我没办法憋气太久,也没带避水珠。”
青鲨笑笑,“我本来打算去买避水珠,既然你带着海猴子,那就省了一笔钱。”
方天一乐,“海猴子可以当避水珠用?”
青鲨解释道:“不,它不能当避水珠用,但可以当呼吸筒用。海猴子可以在水里呼吸,它们从水里吸进氧气,一部分吸入内部供自己呼吸,一部分贮存在体内备用。”
“你呼吸不过来的话,吸海猴子体内的氧气就好了。我们要下水了,你抓着秃秃猴,喘不过气就这样嘴对嘴,吸它口里的空气”
说着,青鲨直接把海猴子的嘴,往方天嘴上摁。
秃毛丑脸越来越近,方天都快吓傻了,他连忙打开秃秃猴,“你有病?!”
和秃毛猴子嘴对嘴,还吸它嘴里的空气?
卧槽,方天一时之间惊住了,甚至分不清青鲨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青鲨后知后觉一般,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是不是嫌它脏?”
方天连忙点头,这不是废话吗,一只满地打滚的野猴子。
“没事,我带了薄荷,给它嚼一嚼就没口臭了。”说完,青鲨真的掏出了薄荷,往秃毛猴子嘴里塞。
方天双手抱头,快崩溃了,“你是不是有问题?谁会为了在水里呼吸,和一只猴子接吻?”
青鲨皱起眉头,冷冷地吐出一句话,“城里人就是矫情!”
“这不是矫不矫情的问题!”
这是他的初吻!他怎么会把初吻给一只绝顶猴子!长了毛的也不行!
“我们慈幼局的孩子没钱买避水珠,下海捕鱼的时候都是这么做的。”
方天:听起来很可怜,但我还是不想这么做。
至于两人到底是怎么通过暗道,途中又是怎样的艰难险阻不好再提。
几日后,眬归城外的传送阵。
和光离开的时候,被王负棘发现了。他踏上传送阵,说着要和她一起去滨海城。
她脸上嘴上说着好,传送阵一启动,她便叫护阵人把王负棘踢了出去。护阵人是大乘期,王负棘才化神期,没能抵抗就被踢了出去。
传送前,和光还能听到王负棘气急败坏的怒吼声。
和光坐传送阵抵达十万大山的中心妖域,然后转换传送阵去东临城,最后从东临城的码头坐船去滨海城,途中着实花了些时间。
王负棘想来,恐怕得花几天,他还要办滨海城的通行证。
和光一进滨海城,就询问弟子观邪师叔在哪,她得先去他那儿报道问候一声。
不料,弟子说他们也不知道观邪师叔的下落,已经几天不见他的身影。观邪师叔离开之前,只说他去散散心。
和光想,莫非真的藏起来了,怕被其他宗门的人缠住?
她发信息询问西瓜师叔,西瓜师叔说因为龙族回归和蛟族索要化龙功法的事情,他们吵了一架,观邪师叔一气之下说要离开,后来真的找不到了。
如今也不知道是听命藏起身影,还是真的离家出走。
和光看着玉牌上的信息,视线锁定在“离家出走”四个字上,心头不住地跳起来。
离家出走,就像是小孩子闹脾气的发言一般,似乎过两天就会自己回来。
然而,有师兄和夏枕风剑尊的先例在前,和光还真不确定了。
观邪师叔说离家出走,谁知道他会不会一走走几十年,要是真的不回来了怎么办?
滨海城的摊子,她接得了几天,可接不住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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