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二,整个月牙村都热热闹闹的,从太阳刚出来没多久那会儿,就有或步行或坐牛车从村外回来的出嫁女,一家家提着礼物带着孩子,笑容满面地走进村里来,回到娘家后,还会带着女婿孩子去亲近的伯爷叔叔家拜个年。
游母一大早就盼着她闺女回来,她听二儿子说了,女婿家有特别好的马车,这大年下回家他们能不坐着马车?这坐马车回娘家的闺女,可是十里八乡都少见的。
她也知路远,到中午才派小黑蛋去村口瞅着的,然而小黑蛋跑到村口好几趟,回来都是说没看见车。
出嫁女有初二回娘家的也有初三回的,但是一般刚出嫁的女儿,夫家看重,皆会在过完初一的头一天,就回来娘家走亲戚。
隔壁,游桂花嫁到前村一户人家,她娘何氏在村里吹了一个遍,说是女婿家光肥田就有三十多亩,今天初二,桂花也穿着极为体面的从县城做的绸面袄子,和她那夫君提着大大小小十几包礼物,赶着牛车回娘家了。
何氏接着她女儿女婿往家里走时,游母正好拿着把蒜黄在门口择,何氏故意大声道:“桂花,你们提着们多东西做什么?拿两封做做样子就是了,咱们可不跟你二婶家比,他们家蕊儿嫁的是城里人。”
游母有意无意地跟人炫耀过,说宿岩家里是京城的,山下那院子,是他乡下的庄子。
听到这话,了解“庄子”规模的,都只是一笑置之,却也有好多妇女不忿,指不定在京城求生多艰难呢,还炫得跟上天了一样。
桂花娘何氏就是最看不惯游母徐氏这得意嘴脸的,故意喊了那几句话,让女儿先跟她嫂子回家去,何氏笑着和游母打招呼:“二嫂,你家的菜还没备好呢?这都快中午了,蕊儿和她女婿咋还没影儿呢?”
游母也笑着道:“他们在京城住着,咋也不下午才到了。”
“谁家下午走亲戚的?”何氏惊讶,“要我说,看重媳妇和媳妇娘家的,那还不得起个五更也要早早地回来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没闺女呢。”
游母的脸色冷下来,骂道:“大金家的,你会不会说话?你才没闺女呢。”
何氏忙做失言地拍了拍嘴,道:“瞧我这张嘴,什么都说。不过二嫂啊,你也得问问你家蕊儿,是不是溪田京城家里的长辈不喜欢这门亲事啊。成亲的时候不来,头年才成的婚,初二又不让早早地回来。”
“我们家溪田只有一个外公”,游母不屑地看了何氏一眼,“人老爷子七八十了,让人家亲自到咱乡下坐席吗?二松上次进城,那老爷子还给了一包参片,上好的紫参,叫我们两口子泡茶喝的。”
游母一通输出,顺利地堵住了何氏的嘴,比不上,她笑了笑,转身的同时道:“我得回家去做菜了,比不上你时间多。”
游母憋了一肚子气回家,小黑蛋在院子里点炮仗,也被她训了两句,便装着自己的小鞭炮跑到街上找小伙伴们一起玩去了。
过午后,游母频频差遣小孙子去村口迎他姑姑,但是眼看着太阳都偏西了,还没有来,她先是生气,又有些担心。
游大金家的热闹说话声已经小了很多,听着人家那边回娘家的闺女都要走了。
游母怕被人问,想出门到村口看看,也迟疑着不去,游松都饿得吃了两个馒头夹辣片,看他娘一会儿嘟囔一会儿朝门外看的,说道:“这都过午时了,他们肯定后半下午才到的,娘,先炒两个菜吃着呗,咱也不能饿着等闺女回娘家啊。”
“屋里什么吃的没有,能饿着你?”
正说着,小黑蛋呼哧呼哧地跑进来,挂在腰里装鞭炮的那个大荷包里此时装满了糖果核桃,进门就喊:“奶,葵姑姑回来了,她看见我在村里玩,还给我这么多好吃的。”
游母迈出去一步的脚又收回来,道:“给你你就吃。”
“她这是真心疼咱们黑蛋才给他吃的?我看八成是在打咱们脸呢。”后面这句话是跟游松说的。
小黑蛋可不小了,听得懂大人用各种语气说的话,闻言便把荷包里的东西往堂屋的簸罗里一倒,跑出来跟奶奶道:“奶奶,我不吃她家的东西,你给那些到咱家拜年的人分吧。”
他在京城跟着姑姑待的那小半个月,吃的好东西真不少,一点儿都不馋这些花生酥、松子儿糖什么的。
游母欣慰地拉住大孙子,摸了摸他的脑门儿,“咱家黑蛋还挺会过日子的,又有骨气。谁家的孩子比得上啊。好了,出去玩吧,别冷着了。”
游大嫂说道:“娘,您把他夸得太过了。”
“好还不能夸?”游母正语气冲地说儿媳妇,游父背着手回来了,脸上看不出什么来,但明显的是不太高兴。
“咋了?”游母问道。
伸手拿个小凳子坐下,游父抽出年前去县城买的南洋烟丝,塞了一烟锅,点燃吸两口,才慢慢说道:“葵儿那丫头,刚我正和几个老伙计在街上说话,她带着她那老女婿,过来说给我拜个晚年。”
游母就烦男人这啥话都慢慢说的性子,着急道:“她能那么好心?到底儿咋奚落你了?”
游父又抽了两口烟,说道:“说谢谢咱家逼着她爹写断绝书,让她少备一份厚礼。她那男人还问咱家的辣片生意怎么样,用不用他去县衙打个招呼。”
“这小贱人”,游母骂起来一点儿都不客气,“她这是跟她那男人吹风要治咱家啊,不行,我得去跟老太太和你大哥说一说。”
游松正在厨房给自己做咸汤,此时提着个勺子出来,笑道:“娘,您别着急啊,就让他打招呼去,说不定县太爷知道了更得照顾照顾咱们。”
游母皱眉,“老二,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儿?我是耳听着,你口气越来越大了。”
咱现在是舅爷,差不多等同于国舅爷了都,语气不大也配不上这个身份呀。游松说道:“总之,您别急着去大伯家吵吵,都会好的。”
游桥想了想,也道:“娘,大年下的,别去了。年前咱们家让大伯写断绝书,村里就有说的。”
说他家想一直压着大伯家不让他们起来。
“别去吵闹”,游父皱着眉,开口说道。
游母不听两个儿子的,却一直都听男人的,闻言便进了厨房,说游松就知道吃,也不知道担心担心他妹妹。
但还是把勺子要过来,又往锅里添许多材料,绘成一大锅浓稠的菜汤,而后招呼一家子进来吃。
饭还没吃完,上身水红色绸缎夹袄、下身同色织花百褶裙的游葵走了进来,身后还带着个青衣的小丫头。
“家里没人吗?”她一进门,站住脚就问。
游母听到她的声音,知晓这是故意来自家炫耀的,放下还剩半碗的菜汤,腾地起身就出来了,“呦,这是谁家的高贵人,跑到我们这贫家来做什么?”
游葵的生活看起来过得很滋润,打扮也上了一个等级,头上插着四五根金钗,手腕上还套着两圈金镯子,面色擦得匀白,涂着红色的唇脂,已完全看不出当初的小丫头样子。
她哼笑道:“二婶啊,您连侄女儿都不识得了?赚几个钱,真把你们家的眼睛赚高了。”
说着还四处打量。
青衣的小丫头上前一步道:“我们家老爷知道姨娘喜欢你家做的辣片,还有那些什么麻辣的卤味,叫把方子买回去,开个价吧。”
“只怕你们买不起”,游松说着话走出来,对根本不拿正眼看人的游葵道:“这位何家的姨娘,看在以前是你堂哥的面子上,给你一句忠告,别在我家逞横。何举人那一个举人的名头,可是不够你折腾的。”
游母:看来会吹牛也是有些用处的。
游葵笑着打量游松,“听听这口气,不知道以前的二堂哥您又有什么名头?”
游松道:“说出来吓死你。”
“别仗着姨娘是你们以前的亲戚就耍横”,青衣丫头说道,“这是二十两银票,买你家的方子。”
见这一家人都面带不屑,青衣丫头道:“二十两还嫌少?老爷说了,要不是看在姨娘的面子上,二两银子都没有。方子你们今天不卖,明天也得卖。”
“游葵,你给我滚出月牙村”,丫头的话还没说完,外面就传来游大伯气怒的声音。
游葵早就对这个父亲没有半分感情,说道:“前脚才收了我家老爷给三弟的一箱子书,后脚就让我滚,爹,您别只想拿好处啊。”
“那是你娘接的”,游大伯气得话都说不匀,还是他心软了,知晓今天大年下连门都不让二女儿进,会让陪着她一起回来的那何举人心里不喜,说到底,女儿虽然不在跟前了,但他并不想女儿走上这个歪路还过得不好。
何举人这样的人,能跟她一起到乡下,指不定还是女儿说了多少好话,游大伯就想着再给女儿做一回脸。
但是没想到一个没看住,她就跑到二弟家耍威风来了。
游松对游大伯道:“大伯,您别急,好好劝劝游葵,别觉得嫁给个举人做妾就天下第一了,那举人上头可还有贡士、进士,和那成千上百的官员呢。”
游大伯直叹气。
游葵笑道:“我家老爷这个举人功名的确不算什么,可是想买你家个方子,想买你家几亩地,还是很容易的。”
“你给我滚”,游大伯指着村外吼道。
“方子不给我,你们别想消停”,游葵看着游松、游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差点忘了,我姐夫说你家的花露水做得也极好,那个方子我们也要了。再添二十两银子吧,一下子得这么多钱,可别不知道怎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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