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1 / 1)

日色极好,却并没有因此暖和多少。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正在融化,屋檐底下渐渐地有雪水滴滴答答,好像水晶的帘子。

星河本是要去买些棉花的,没想到竟遇到这种事,白耽搁了这半天。

此时她着急地想回家去,毕竟李绝昨儿说过了今日会去的,虽然他大概是会在下午才去,但星河心里总有点不踏实。

在尧三奶奶跟高夫人等看来,这位宁国公府身份尊贵的庾二爷,跟星河甚是“熟络”,关系匪浅,尧三奶奶更把庾约当成了星河的靠山。

但星河心里清楚的很,她跟这位爷,其实没什么瓜葛,甚至连他的身份也是她临时猜出来的。

而庾二爷这么通透明白的一个人,当然也不会干糊涂事,他心里应该比她还清醒。

所以星河很想不通,为什么庾约对自己这样“好”,难不成是看在靖边侯府的面儿上?

但以他的身份,大可不必。

星河只想快些跟庾约告别,虽然在应付高佑堂的时候游刃有余,但星河本能的觉着,像是庾二爷这样的人物,自己惹不起。

尤其在他俯身凝视她的时候,那种眼神,那种无形的气势……

他可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

庾约询问星河要往哪里去,星河无奈,只好说要回家去。

“也好。”庾二爷答应的痛快,回头吩咐:“去调车。”

星河忙要阻止:“不用了庾叔叔,我们自己回去就行了。”

庾约头提着那把扇子,轻轻地在她的头上敲了一下:“小姑娘还挺犟的。”

车到了,是两辆。

庾约陪着星河上了前头一辆,平儿跟甘管事坐了后面的。

星河才上车就又被震了震,这马车从外看已经不俗,到了里间,更似别有洞天。

淡淡地一股乌沉香的气息,叫人头脑为之一爽。

车内比在外头看着还要宽阔,其实足够四五个人对坐而不觉狭窄。

车壁都是用结实透气而又昂贵的暗花罗糊的,是如意山茶的纹路,织金跟雅白的颜色。

脚下则铺着的是厚厚的波斯毯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丝毫不觉着马车的颠簸。

正中放着一张长方矮角的檀木桌子,上面搁着一套罕见的紫色钧窑茶器。

星河头一次看到这样颜色的茶杯,只觉这颜色艳丽的好看又稀罕,却不晓得这一套茶器便抵得上京城内的一套中等房舍的价钱。

她小心地在马车的一侧坐了,望着对面的庾约:“多谢庾叔叔。”

“从相见到现在,你说了多少句多谢了?”庾约将手中的扇子打开,轻轻地摇了摇,眼睛看着星河,“说到这里,叔叔有些好奇,先前在珍玩阁,你怎么就叫我‘庾叔叔’呢?”

这话问的仿佛古怪,别人听着都未必懂。

星河却明白的很。

“我听见那位尧三奶奶,称呼那位爷是府里的管事,所以我想他必然是府内的人,他既然能跟着您,您自然也是宁国公府的,身份只高不低。”星河垂着头,慢慢地说道:“您那么叫我……所以我就冒昧的……”

星河当初离开京城的时候只有四岁,怎么会跟庾约认识?

时隔多年,庾约又怎会这么巧的认出她来?何况她自问从未见过庾约。

想来他不过也是临时起意,不管是为了帮她,还是为了教训那尧三奶奶,星河都陪他演了这场戏。

“我果然没看错,”庾约笑了起来:“真是个伶俐的丫头。”

说话间,庾约往旁边靠了靠,原来车后是叠的很整齐地缎面被褥,好像可以随时在这儿躺下睡着。

他舒舒服服甚至有些懒散地靠在上面,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星河。

马车停了停。

星河还以为是到了家,忙要起身,庾约的扇子在她袖口搭了搭:“等等。”

此刻外间是随从的声音:“什么人胆敢拦路?”

一个女子道:“奴家是千红阁的红秀,先前君侯说奴家的三弦还欠火候,奴不服。”

星河讶异。

庾约仍是那个半躺着的姿态,似冷非冷地听着。

外头好像是甘管事下了车:“为这点事竟来拦车,别不知死活……”

那红姑娘不由分说地:“如果君侯能让奴心服,奴家就算死也心甘情愿。”

甘管事嗤地一笑,仿佛觉着这女子自不量力。

星河正好奇,庾约突然道:“那天,你也听过她弹的是不是?”

见他连这个也知道了,星河心一紧:“是。”

“你觉着她弹的怎么样?”

“很、很好。”星河心乱,勉强回答:“我不懂这些。”

庾约望着她闪避的神情,忽然转头对窗外道:“甘泉,拿三弦来。”

甘管事一顿,又忙答应。

那红秀姑娘是抱着三弦来的,现成的取来送上。

庾约已经坐了起来,先是掏出一块帕子把三弦擦拭了一番,抬眸看向星河:“这是为小星河儿弹的。”

星河睁大双眼,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却见庾约端坐对面,调了调弦,左手抚着琴颈,右手抱着琴身,跟方才的随意散漫不同,是很风雅端庄的姿态。

那极长而直的手指微微蜷起,掠过琴颈,在琴身轻轻一抚,弦音便自他的手底流淌而出。

熟悉的乐调,还是那《合欢令》,但跟之前所听过的感觉又不同。

星河本来不想盯着庾约看的,此刻却情不自禁地望着他,不是望着他的脸,而是看着他的弹三弦的姿态,尤其是看着他的双手。

那是极漂亮好看的一双手,青年男子的手,足有她两倍之大,手指颀长,像是玉雕成的,又带着竹节的力道。

他看似随心所欲般拨弄着那琴弦,但一声声响动,扣入人心,倒好象心头身上有一根弦,在他的肆意拨弄之下,也发出了无法遏抑的共鸣般的乐音。

星河无法挪开眼睛,甚至有些不自觉的紧张。

庾约的手不是在奏乐,倒像是在自得其乐的舞蹈或者……鼓惑人心地引领着什么。

等到琴音停下,外头寂然无声,庾约看了星河一眼,把那把三弦递了出去。

外头是甘管事的声音:“这是我们爷弹的,红姑娘觉着如何?”

掩不住的笑呵呵的自得。

顷刻,是红秀喃喃道:“果然奴家是井底之蛙……”这句话音刚落,只听一声裂帛似的脆响,伴随着许多的惊呼,红秀发誓般说:“摔了它,奴家从此再不弹三弦。”

星河在车中,还沉浸在那《合欢令》的乐声之中无法自拔,听到那三弦被摔的碎裂声响才反应过来,一时睁大了双眼,无法相信。

她想往外看看,目光乱动,却正对上庾约看着自己的眼神:“庾叔叔……”话刚出口又觉着不妥:“二爷……”

庾约已经又斜躺了回去:“叫叔叔不是挺好的么?好端端地又改什么?”

星河怔了怔,庾约淡淡地说道:“不必理她,青楼女子欲擒故纵的伎俩罢了。”

“可是,她弹的很好,从此不弹倒是可惜。”

“这些鬼话你也信?”庾约的眼中透出几分讥诮的笑。

星河不敢再说了。

马车缓缓地又向前而行。

星河有点口干舌燥,竟不知说什么好。

庾约道:“你觉着我弹的如何?”

星河勉强道:“好听。”

“敷衍,”庾约挑唇问:“怎么个好听?”

仔细想想,星河道:“我也说不明白,好像比旧时堂所听得多了点东西,又说不清是什么。”

庾约望着她,少女的肌肤晶莹微光,细看好像是有丝丝的汗意。

眼神变了变,庾约微笑:“你想学吗?”

“啊?”星河愣住:“学什么?”

庾约道:“乐器。”

星河有些窘:“我想学的可多呢,不过都学不起。”

“那就还是想?”庾约笑看着她。忽然道:“甘泉。”

不多时,马车外甘管事来到:“爷叫我有什么事?”

庾约转头同他吩咐了几句。

马车缓缓停下。

星河心里忐忑,自觉着总该回到家了吧,却见庾约起身出了马车,星河跟着出外,抬头却吃了一惊——这哪里是冯家,竟是在一处店铺门前似的。

“庾……叔叔?”她疑惑地看向庾约。

“你来。”庾约向着她伸出手。

星河迟疑着把手探过去,庾约将她牢牢握住,揽着腰助她落地。

他的手很有力,透着暖意,想到是这双手刚才弹出那么绝妙的曲子,星河心里一阵胧忪。

这竟是一家乐器行。

琳琅满目的,琵琶,筝,古琴,二胡,三弦,笛子,洞箫,月琴……应有尽有似的。

星河没想到庾约会带自己来这种地方,只是她被刚才庾约弹三弦的情形震撼到,心中甚觉新奇,望见墙上的一把三弦,只管盯着看。

庾约信手摘了下来:“想试试?”

星河抬眸:“可以吗?”

庾约笑:“有什么不可以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星河接在手里,学着庾约先前的样子,在一张凳子上坐了,先是调了调弦,左手轻轻地一拂琴身,右手的手指拢在弦上,回想他之前的动作,轻轻地弹出了两个音。

庾约本是带三分笑漫不经心打量着她的,以为是少女胡闹,突然听见这两个音,他的眼神微微一变。

星河弹出两个音,心里有些喜欢,便又凝神想了会儿,又弹了几声。

但她到底胆怯,抬眸看到庾约正盯着自己,她便抱着三弦站了起来。

庾约问:“怎么不弹了?”

“我、我不会,乱弹的。”星河回答。

“乱弹?”庾约唇角微动:“你先前学过?”

“没有,今儿是头一次碰。”

“那……刚才你是学的……我?”

“是。”星河红了脸:“是我胡闹,让庾叔叔见笑了。”

她急忙把那把三弦送了回去。

庾约欲言又止:“也好,你还是别弹这个,三弦的音过于单调孤清,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学点别的吧。”

星河见他并无怪责之意,松了口气,随口问:“学什么别的?”

“月琴,或者瑶琴,琵琶等都行。”

“这些庾叔叔都会?”她惊奇地问。

庾约似笑非笑道:“不敢说‘会’,略懂一二罢了。”

他想了想,走到桌上一架古琴旁边:“你过来。”

星河走到跟前,在案头屈膝跪坐。

庾约信手在古琴上一拂,音调淙淙如流水,星河眼睛一亮。庾约看着她眼中的光:“喜欢?”

她忙点头,庾约又弹了几个调子:“也没学过?”

星河又摇头,眼睛盯着他的手,感觉是他的手指跟琴弦一来一往,仿佛极美的舞蹈,又发出极动听的乐调,竟目眩神迷。

庾约且抚琴,且看着她,见她只管盯着自己的手,神情专注又有点痴迷。

不知为什么,恍惚中庾二爷的手上便弹错了一个调子。

而就在此刻,他察觉星河的眼神略略有了变化,他立即停了下来。

星河疑惑地望着他,庾约倒是没说什么,只看了甘泉一眼。

甘管事便走去跟店家低语了几句。

店家躬身入内,顷刻抱着一架被缎子裹着的琴走了出来。

庾约掀开缎子,里头是一架通体如墨的古琴,细看,却仿佛散发一点暗绿,翻过来,看到琴内刻有“桐梓合精”的铭文。

庾约起手试了试音调,幽沉古雅:“虽然并非传世绿绮,但能仿造到这个地步,已然不错了。”

星河问:“绿绮是什么?”

庾约举手调音,笑里竟多了几分宠溺:“是汉代梁王赠给司马相如的一架古琴,你看这琴身是黑色,但细瞧又有点微绿,像不像是绿色藤木缠绕在古木之上?所以叫做绿绮。你喜不喜欢?”

星河的“喜欢”将要冲口而出,突然意识到什么:“庾叔叔……”

“词数归期,旧情新叙在何时,欲将绿绮舒心曲,流水高山付与谁。”庾约似吟似唱,手上行云流水般抚弄出淙淙琴音,末了长指掠过琴弦,他抬眸看着星河:“给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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