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高塔上,挂着神圣而威严的牌匾“镇妖塔”。喻易与三危说话间,四周的景象再次变动。
漫天的阳光破碎成了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古旧而腐败的气息不怀好意地侵袭了每一寸呼与息所抵之地。极目眺望之时,才可见一点像是枯叶的虫蚀处漏出的微不足道的光。
在这黑暗中,三危与喻易看到了一道穿着朱红宽袍、形容狼狈的身影。那是过去的喻易,而这里,应当就是他被囚困的高塔内部。
黑暗中,那个已然身陷囹圄的喻易挥动着手中的金算盘,直捣面前不知厚度的墙壁。墙上立时出现了道道金色的梵文,消解了他的攻击。几次尝试无果之下,喻易大概是终于意识到难以暴力突破,停下了动作。
他伸手扶上坚冷潮湿的墙壁,抬头遥望高塔顶端的那道光。他的目光透亮明净,并不怨怼,似乎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恩将仇报的事实。他收回视线,开始扶着墙壁四处摸索,试图寻找别的出路。
可他注定要失望了,这座高耸镇妖塔并没有供以攀援的阶梯,层与层之间相差甚远,除了边缘处的凸起,并无什么落脚点。他停了下来,面带懊恼地倚在了墙上。
高塔中除了他,便没有了别的存在,当他停止行动后,四下便死寂如无人生还的放逐之地。当然,现在这里好歹有他一个人孤单的呼吸。而且勉强值得庆幸的是,在他获得看见死亡的能力之时,便也获得了永生,并不用担心活活饿死在塔里。
喻易靠在原处,有些倦怠地闭上了眼睛。良久,他再度转身对着墙壁,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摸索。他伸出双手用掌纹感受手下凹凸不平的趋势,感受平整中的裂隙,绕着整座塔底层的边缘走了一圈。
在那之后,他举起了金算盘,用上面的棱角去砸面前墙壁的一处。一下,一下,每一下的力道都带着竭尽全力的决绝,但每一下的结果,都不过是被墙壁上不断隐现的金色符文抵消。喻易像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无用功,只是不断地对着一点砸着。累了,就放下手休息;休息好了,就再度对着这一点继续砸;砸得没力气了,就对着那一点左右来回地磨。
第一天如此,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如此,除了在睡梦中时情绪化的皱眉,每一刻清醒的时间里,喻易都不断重复着这一枯燥的行为,似乎在双臂的机械挥动中,真的成了一台摒弃了外界刺激、无知无觉的机器。
很久以后,喻易终于在面前的第一层墙壁上砸出了几个对塔的坚固性无伤大雅的凹陷。他掰断了长时间没有修剪的指甲,将手指深深嵌入离他最近的凹陷中,贴着墙壁向上攀爬。等爬到了难以寸进的高度时,他便一手死死嵌着裂缝,一手继续抡着算盘往墙上砸。这是一个极笨拙且前途未卜的逃脱办法,但此时能力微薄的喻易,只剩下了这个办法。
时光飞逝,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满布干涸尘泥的手颤抖地扒在了塔顶唯一的通风口上。随后,是第二只手。这两只手崩直了骨节,青筋暴起地向下发力,良久,一道瘦骨嶙峋的下颌抵上了通风口被略微风化的边缘。
喻易披散着凌乱的黑色长发,满面尘垢,来自通风口外的风吹散了他在黑暗中绞成一团乱絮的头发,阳光在他不修边幅的脸上,镀上了绝处逢生的金色。
通风口内的囚塔不知日月,通风口外的世界已沧海桑田。
塔下,不再是那个鸟鸣蝉声笼罩的村落,而成了一片倒映群山的宽阔溪流。所有的恩怨泯恨,皆被时光淹没。
喻易望着面前的溪流,安静而茫然。
他看起来很难过。
……
又不知过去多久,喻易终于破开了高塔的桎梏。他开始行走在山林与人间,逃亡在死亡的判笔下,他无所来处,无所归处,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一心赤忱,空空两袖。
百年游历,人事代谢。他换上了闲云野鹤的道袍,背上了吉他,带上了墨镜,他从一位涉世未深的少年,成长为了一位真正的天师。百年浮沉,山涛竞起。他依旧眉心一点朱砂,言语玩世不恭,他在摸爬打滚中嬉笑退避,却也泥古不化不懂放下。
山河换代,高楼迭起之时,一个普通的步行街中。
一个摊位前围了不少人,人群的中央,有人正弹唱着一首欢快的歌。从众人古怪的目光来看,并不是摊主的音乐才华打动了他们来去匆忙的脚步。而他们目光的中央,坐着一个青年。
青年披着一件与科学社会完全不符的白色道袍,鼻梁上架着早就被时代淘汰的金边圆墨镜,他正翘着二郎腿,边弹着手中的木吉他,边唱着让人叫不出名字的歌曲。
如果只是个通过奇装异服博关注的卖唱歌手,倒也不会引得如此多的人停驻,众人之所以停步围观,是因为青年前方的塑料支架上,挂着一张广告牌,广告牌上写着:专业天师,有偿算命,有缘方算,随缘给钱。
他看起来顶多是个菜市场批发水准的天师。所谓菜市场批发水准,就是职业面貌不合格,业务水平不到家,服务态度不端正的不入流天师。简而言之呢,还是江湖骗子。
围观群众看着这个怎么看怎么像哗众取宠的江湖骗子,或者说是从附近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青年,一时议论纷纷。
“年纪轻轻做什么不好,偏偏出来做这种缺德的江湖骗子。”
“妈妈,他在干嘛?他是不是和拉二胡的大叔一样看不见了啊?他真的会算命吗?”“不,这只是一个骗子。小宝,以后看到这种人就要绕着走,知道了吗?”
“嗤,他好好笑哦,出来算命,桌子上连一件可以用来骗人的什么法器都没有,就算是江湖骗子,也要有点骗人的诚意吧。你看看,他这穿的都是什么啊,这算是旧时代文艺复兴吗?”
人群中央的青年不知道是没有听到从周边传来的议论还是怎么的,照旧面带微笑地弹着他的吉他,好似真就是个单纯卖唱的。在他周围的人聚集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的这首歌似乎总算到了尾声,他的声音逐渐轻了下来,没过多久,不出众人所料,他停下了弹吉他的动作。
众目睽睽之下,青年推了推鼻梁上的圆墨镜,笑嘻嘻地问道:“各位,算命吗?”
他的身上,缠满了肉眼不可见的因果红线。
……
当无数有关因果线的画面短暂出现又短暂消失后,喻易和三危回到了最初的红色数据流之下。二人一时沉默,唯一的动静,倒成了数据流流转的红色光。
“所以才一直戴着墨镜吗?”三危率先打破了沉默,素来沉静的眼中浮上躁郁。
“也许吧,你看,我这人其实也没什么大担当。”喻易洒然轻笑,“这些在孽镜台照出的因果,大抵是因为见死不救?”
“不是的。”三危倏然转头,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扣紧了喻易的手指,冷硬的指节一时勒得喻易五指发疼,他看着喻易,原本冷冽得望不出情绪的眼中,难得流露出纯粹的忧伤,“这么多年,一定很辛苦吧。”
喻易没想到三危反应那么大,他眨了眨眼睛,笑意更甚:“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可不会这么为难自己。”他本来还是有那么几分惆怅的,见三危如此,他突然就觉得,那些也没什么了。
“你不生气吗?”三危皱起了眉,“你如此对他们,他们却那般对你。”
“生气什么?”喻易挑了挑眉,伸手强行按平了三危皱起的眉梢,弯着眼睛轻声道,“恐惧未知,是人之常情,弱者嗜尊,当以谦待之。仔细想想,也就没什么好生气的了。”
“可这是他们的常情,不是你的常情。”三危沉声道。
“我知道你是在为我不平。”喻易听出来了,笑眯眯道,“不过,其实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生活用不那么美妙的事来搪塞你,只要不用苦难来定义它,塔内塔外,人里人外,哪里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并不在意。苦难是用来对抗的,而生命与痛苦,终究都需要宽容。偏见不能降低任何一条命的权重,不是吗?”
三危没有赞同,也没有否认,只是目视前方:“可宽容并不能解决问题。”
“从某种方面来说的确如此。”喻易含笑拍了拍三危的肩膀,“但还真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喻易收回了手,往前走了一步,转头看着三危,语气带了几分认真道:“对我来说,我倒是觉得宽容才给人解决问题的勇气。先有宽容,才有兼容,才有视‘宇宙之加诸我’为浮物,存万物则自取不沾心。于是所有逆境皆为通达之境,直前又有何惧?”
三危看着眼前人笑得畅快恣意,忽然觉得原本咫尺之遥的人一时间变得无比遥远,遥远得他难以触及。
可他并不想让这个人离他那么远。
难得地,三危突然向前伸出手,面无表情地揉乱了喻易的头发。
“你干嘛?”喻易避之不及,哭笑不得道。
“不干嘛。”三危垂下眼睫,莫名失落道:“的确像是你说得出的话。但这世间,果真能做到你这等心境的人,太少了。”
喻易摇了摇头,眼中带了三危熟悉的、人间烟火的气息:“这话说得,我也只是逞逞口舌之快。我一个留恋市井的凡夫俗子,哪能真的万物不沾心啊?我啊,其实俗的很,追求声色之娱、口腹之欲,做过一夜暴富的美梦,随意的好山好水好桃花,都可勾留住我。”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
“什么?”三危很配合地问了一句
喻易嘿嘿一笑:“我掐指一算,得知我们俩很有缘,牵着另一种红线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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