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易从李院长办公室中走出来时,已经是几个时辰之后了。因为工作安排,他不得不在办公室里糊弄了一早上。吃过午饭后,他便借着观察病情的由头朝着知更鸟的病房走过去。
整个精神病院的日常就如同它封闭的空间一样,遵循着固定而封闭的发展趋势。走廊中鲜少有走动的人,大厅中时而路过的人便如大厅中那面终日闪烁着雪花点,发出刺耳声响的显示屏一样,茫然困顿,对外界的一切都抱有不安而隐晦的敌意。
时而便有人毫无征兆地倒下,时而便有尸体被熟练地抬上担架,死亡的阴云笼罩着这座精神病院的每一个人,浸入了每一次小心而卑怯的呼吸。
喻易的目光在一座担架的尸体上顿了顿,收回了目光。这是一个由回忆投映的世界,所有的死亡已是无可奈何的既定结局,他并不能改变实际上已经发生的事情,只能竭尽所能去找寻这一切死亡的源头。
与这个文明伴生的18岁隐性基因致死突变的源头,究竟会是什么?
这么想着,喻易敲了敲面前这间病房的门,走了进去。病房的空气中漂浮着消毒水夹杂着颜料的气息,第一个床位上,画疯子如昨日一样,披散着长卷发,安静地坐在床上。
开门的声响似乎不足以将画疯子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他的目光仍旧没有焦距。
“下午好啊,小画家,院长让我把这个带给你。”喻易走到画疯子的床尾,干咳了几声试图引起床上人的注意。
画疯子一个激灵,抬起头来,他这一头并不十分温顺的棕色卷毛跟着咋咋呼呼。他黝黑的皮肤很是干净,看起来今天他并没有找着机会触碰颜料与画笔。
“下午好,医生。”画疯子呐呐回应了一句。
喻易微笑着对画疯子晃了晃右手,他的右手上,正拿着一本用报纸包着封皮的书。他大致翻过这本书,并且通过书扉页上的简单文字介绍得知,这是一本用语浅显的英雄小说。
小说是典型的套着“某英雄拯救世界”模板的睡前读物,讲的是一个过分夸大主观力量而显得不切实际,但好歹传达了人文精神的俗套故事。
这原本是李院长的女儿偏爱的故事书之一,在得知他要来病房探望画疯子和知更鸟时,李院长硬是把这本书塞给了他,让他给画疯子送来。
画疯子的目光自然随着喻易的动作聚集到了喻易的手上,在那灰扑扑的报纸封皮映入他的眼中时,他的表情明显亮了一度,面上登时挂上了笑:“这是《范·巴克传》吗?医生,帮我谢谢院长大叔!”
喻易从角落里把有关这本书的依稀回忆拎出来抖了又抖,抖落无果,便自然地低下头,翻开了手里这本书的扉页,瞅了一眼,才道:“是的,没问题。”
画疯子紧盯着喻易手里的那本书,笑得很开心:“医生,可以帮忙把书递过来吗?我的腿上绑了约束带,动不了。”
“好的,不过为什么?”喻易边把书递给画疯子,边瞥了眼画疯子的腿部,因为上面盖了被子,他一开始并没有发现被子下的猫腻。
“因为我昨天又闯祸了,据说护士先生们为那面墙头疼了很久。”画疯子捧着书,一脸抱歉地笑了笑。
画疯子这么一说,喻易的鼻端便反射性地回忆起了某个新粉刷的大厅墙壁的独特风味。而且根据那附近墙壁厚厚的涂层来看,画疯子暗地里是精神病院一霸的事应该假不了。
喻易笑着摇了摇头,随即便见画疯子低头小声道,“医生,我画的画是不是很糟糕?”
“不,你画得还挺好看的。”喻易一脸真诚地回答。
虽然他完全无法欣赏画疯子昨天画在墙上的线条歪歪扭扭、颜色乱七八糟、图形奇形怪状的高度抽象画,但他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
“真的吗?”画疯子又笑了笑,黝黑的眼珠带着清凌凌的通透。虽然这是一个问句,但他的语气却已然带上了一种习以为常的了然。
“真的。”喻易当即肯定道,“大家可能只是疑惑你为什么要画在墙上。”
“因为这样就有更多的人看到了。看的人多了,说不定就有能够理解我的人了。”画疯子的双目一时变得很亮,环境与年龄让他从小待在足够安全的象牙塔里,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在他谈到有关画的事情时,他的声音中带着异于常人的执拗。
但这执拗也只是一瞬之间的事,他很快恢复了最初的样子:“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等生日过后,我就再也不这么做了。”
喻易总觉得自己应该安慰画疯子几句,但又不知道从何安慰起,倒是画疯子主动揭过了这一个话题:“医生,你今天也是来找知更鸟的吗?”
“是的。”喻易推了推鼻梁上的平光眼镜道。
虽然实际目的不纯,但作为知更鸟的的主治医生,这么答更加稳妥。
“可是,知更鸟已经睡着了。”画疯子无意识用手掌摩挲着手中报纸包裹的书皮道。
“这样啊。”喻易点点头,笑眯眯道,“没关系,我可以和你聊聊。你觉得知更鸟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画疯子毫不犹豫道。
喻易赞同道:“我也这么觉得,不过还挺难得的……”
“难得什么?”画疯子抬头看向喻易。
喻易看着画疯子,饶有兴趣地问道,“难得有人会这么觉得。他并不是会与人主动交流的性子,不会开口说话,也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单凭纸上的交流,不会觉得吃力吗?”
“当然不会!”画疯子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一脸认真道,“我觉得,他听得懂的。”
“对,他原本应该是听得懂的,但他对自己的认知可能出现了问题,这是精神上的疾病。”喻易点点头,用颇为官方的语气道。
“不,不是的。”画疯子急着反驳。
“不是什么?”喻易循循善诱。
“他也许听不懂我们的语言,也许说不出话来,但他是这个世界上最能理解我在画什么的人了。”画疯子端坐在病床上,认真道。
“听不懂我们的语言?”
“我是说,也许他感受到的世界与我们并不相同。”
“怎么说?”
“因为他在荒漠里,荒漠的天空总是和我们不一样的。”
喻易点点头表示理解,不过也仅限于理解,他并不能感同身受:“你觉得他最能了解你的人,相对而言,你也许也是院里最理解他的人。”
“是……是这样吗?”
“是的。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帮助?”画疯子一脸疑惑。
喻易注视着画疯子的眼睛道:“知更鸟来到我们院,已经有几个月了,但是直至如今,他依旧坚信自己听不见、说不出话,这是一种病。作为知更鸟的主治医生,我很想治好他的病,但是至今,我都没有找到问题的源头,所以我想问问你,知更鸟平日里有没有表现出什么严重的心理问题的端倪。”
“没有!”画疯子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样啊。”喻易收回了目光,用无不遗憾的声音道,“我原本以为,知更鸟从一开始的拒绝交流到愿意与我聊聊,也算是不小的进步,但有些话,他还是很难告诉别人……对了,要是以后他做了什么特别的事,还得拜托你告诉我了。”
“没问题。”画疯子安静地微笑道。
“谢谢你。那我就先走了?”喻易道了别,便向着病房的门口走去。
“医生。”画疯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怎么了?”喻易转过头。
“你不看看知更鸟吗?”
喻易摸了摸下巴,思考了片刻,随即笑道:“不用了,吵醒他就不好了。”
画疯子点了点头。
病房的门很快关上。今天例行的检查已经结束了,所以病房里只剩下了坐在床上的画疯子,与隔着窗帘安睡的知更鸟。
画疯子目送着喻易离开了病房,然后死死地盯着门上的那块玻璃,以及偶尔映在玻璃上的路人的身影。夏日午后的空气即使夹杂了消毒水的气味,也依旧催眠,病房外原本就没有多少人走动的廊道此时更是人烟稀少,玻璃上映着的场景很快固定了下来。
画疯子低下头,翻开了手下这本书的报纸封皮,看着书的扉页。就这么对着几行疏朗的字看了良久,他便将封皮合上了,然后把这本新到手的书放入了床头的书架里。书架上的,是一列同样用报纸包着封皮的书,书脊上被用马克笔标注了书名,书名多是“xx传”这种千篇一律的格式。
画疯子用拇指轻轻抚过一排的书脊,随即又将手伸向窗沿,从被单最下方掏出一把小剪子,动作迅捷地剪断了腿上的约束带。他挪着膝盖,坐在了窗边。
他对面的,是将他和知更鸟的病床隔开的布帘子。他看着这道布帘子,突然像是自言自语道:“久等了吧。医生已经走了。”
并没有声音回应他的话。
画疯子却好像完全不在意这点似的,继续道:“我原本是很喜欢看英雄小说的。因为小说里面,总有一个坚不可摧的、可以拯救世人于水火中的英雄。我经常想,如果我们也有这样的英雄就好了。”
病房中一片沉默。
画疯子依旧没有在意,自顾自道:“可是啊,后来我才知道,这世上,只剩下了像我一样等待着英雄的人。”
“你说,我会不会等不到治疗基因病的办法面世了?”
面前的布帘子传来微风拂过似的声响。将两个床位隔开的布帘子倏忽被拉开。布帘子后面,知更鸟正佝偻着干瘦的背部,静静地凝望而来,他的手中,举着一张已经写了十几行字的白纸。
“不会的。”知更鸟手指指着的那一行写道。
而这一行的上面有着这么一句话:“我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
喻易坐在办公室里,听着从面前那张符纸中传来的、画疯子的声音。
在画疯子提起知更鸟的那一刻,他便感到了不对劲。而画疯子接下来的话以及僵硬的肢体语言都印证了这一点。于是他有意用“知更鸟有病”这件事激了画疯子几下,结果显示,如果画疯子和知更鸟的其中之一是这个投映世界里的纪河清的话,知更鸟便是纪河清。
即使知更鸟不是纪河清,也极有可能是地下另一个世界中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没更是因为,我先去写后面的剧情了……前面太卡了,后面写着比较有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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