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一,抵达西京长安。
太子奉旨南巡,平定吴兴之乱,算得凯旋而归,天子龙颜大悦,令诸王及重臣于十里亭郊迎。
宣旨勉励,众臣参拜,最后才是兄弟叙旧。
赵王李保重重一掌拍在李俨肩上,笑道:“三郎这次平定江南,功劳不小,连皇叔都开口称赞你年轻有为,是家国之寄、社稷之福!”
李俨拂开他的手,道:“皇叔谬赞。”
李保哈哈一笑,道:“都说江南山温水软,怎得三郎去了一趟回来,也没沾点灵气,还是这样冷冰冰的?”
李俨没有理他,转头与其他兄弟姐妹招呼。
李保仍旧笑呵呵地跟在他身边,又转头往他身后扫了一眼,讶异道:“怎么不见池长庭?不是说他也一起进京吗?”
李俨身形微滞,淡淡道:“池太守……去长乐坡赏梅了……”带着他女儿。
……
长乐坡在长安城东,浐水河畔,靠山临水,是一处风水宝地。
前朝皇帝曾在这一带修建宫殿,如今也是京城权贵置宅买地的首选。
“这里哪有梅花……”池棠嘟囔道。
长乐坡种的是杏花,但是她每次来都是初冬,只能跟现在一样看些秃枝。
爹爹也真是的,给太子殿下的理由也不想得用心些,要是太子殿下因此怪罪了怎么办?
池长庭笑了一声,抬手一指:“那里不就是?爹爹是会信口开河的人吗?”
池棠顺着看了一眼,虬枝上初雪未融,点点白痕,细嗅,有暗香隐隐。
“是白梅!”池棠高兴地嚷了一声,“我前、从前怎么没发现?”
池长庭心里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阿棠在江南的时候,看到春天第一朵花开,会高兴得多吃半碗饭,看到秋天最后一片叶落,会吩咐侍女在袖口多绣几片叶子,她连陆家后院青梅树上的鸟儿生了几只蛋,都会回来兴致勃勃地告诉他。
正因为这样单纯地爱恋着世间万物,才会在落笔描摹时浑然天成。
这世间乏味如斯,正因为有了阿棠,才让他感受到活着的乐趣。
可他死后,阿棠却失去了对世间万物的敏感和热爱。
长乐坡对她而言,没有春日杏花的娇,没有冬日白梅的幽,有的只是一条拜祭亡父的路。
“就在那里——”池棠指了指,眸光黯淡下来。
池长庭抬头望去,现在自然是什么都没有,但观那一处藏风聚气,是个再好不过的归葬之地。
长乐坡的这样一块地,不太可能无主,就算无主,也不会是他死后的池家能拿得下的。
这一块地,不是御赐,就是齐国公或太子殿下替他寻来的。
“那里……原来还栽了一株杏花,颜先生说,是太子殿下亲手栽种的……殿下说,爹爹连中三元,非杏花不能匹配,既是无双状元,一株即可。”池棠低声说着,语气伤感。
“你娘呢?”池长庭问道。
池棠愣了愣,忙道:“阿娘的坟后来迁到这里跟爹爹合葬了。”
池长庭沉默片刻,低声道:“待我百年后,归葬你娘身侧就行,不必另寻宝地,扰她亡魂。”
池棠哑声数息,小声道:“爹爹,阿娘故去这么多年,亡魂也不在了吧?”
池长庭瞪她一眼:“我不喜欢杏花,状元有什么了不起的,给我种桃花,越多越好!”
池棠忙不迭点头。
池长庭又看了一眼那块空地,一想到是自己前世的埋葬处,心情就比较复杂,索性不看了——
“把你回城的路指给我走一遍!”池长庭道。
说话时,眉眼间戾气急聚。
“爹爹!”池棠忙喊了他一声,朝他伸出手,柔声安抚道,“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有爹爹在身边,我不会再有事了!”
他握住她的手,“嗯”了一声。
池棠瞥见他神色似乎有所缓和,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她现在每天都在懊悔把前世之死告诉爹爹。
那天爹爹听完之后,确实没有激动,也没有生气,更没有害怕。
他抱着她哭了……
早知道爹爹会这么伤心,这么自责,她就不该说的——
“你不要想着这辈子遇不上了就不追究!”
池棠吓了一跳,对着神色严厉的池长庭瑟缩了一下,小声道:“我没说不追究啊……”
池长庭冷哼道:“这些人会来害你,就会害别人,我们不把他们揪出来,不知道还会残害多少人!”
池棠忙道:“当然!我告诉爹爹就是想让爹爹为民除害,为我报仇!”
现在想想,其实可以不告诉爹爹她的死因,另外找个说法就是,失策了!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
池棠努力回忆着为池长庭指路。
这条路理应是安全的。
长乐坡回城的路一马平川,一路都有人烟,并不是盗匪出没之地。
池棠祭坟是在清晨,遇匪时是巳时一刻,纵然冬天野外少人,也不会完全没人看到。
难就难在,就算有人看到他们也问不了,那都是前世的事了。
池棠见他蹙眉不展,劝道:“也不用急于一时,我们先回去吧,别让大哥哥久等了。”
池长庭“嗯”了一声,牵着马往回走。
他们的马车和随从都留在了城门外,父女俩单独出来,因池棠不太会骑马,便一路由池长庭牵着走。
池长庭何等风姿?竟然为人甘作马前卒,简直羡煞旁人。
池棠起初心情还是沉重的,被艳羡的目光看多了,渐渐飘了起来。
“爹爹,那位姑娘还在看你呢!”池棠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对着池长庭小声得意地说。
池长庭摇头失笑,这孩子……
池棠探身歪头看着侧前方的父亲大人,绯衣乌氅,侧颜俊雅无匹,容颜似有光华。
哎,我爹爹怎么那么好看呢?
冷不防他回了一眼:“坐好,小心摔下来!”
池棠嘻嘻一笑,道:“爹爹,到了京城,你教我骑马好不好?”
“行,等开春暖和了教你!”池长庭满口答应。
池棠娇娇央道:“那你先给我买匹——咦?那个人跑得好快!”
她坐在马背上看得远,池长庭又走了两步才看到她说的那人,眼神变了变,动作迅捷地上了马,一拉缰绳,朝那人奔去。
那人见状,急忙调转方向。
池长庭笑了一声,拔下女儿头上的发簪,掷了出去。
那人闷哼一声,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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