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从休憩室前往英雄大厅的第二条走廊,很窄,但却很通透。
从白刃卫队到国王从事官,数十年来的生涯,让他对这座宫殿无比熟悉。
然而,对拜恩·迈尔克而言,从努恩王咆哮着流放他,从自己抱着女儿的躯体,从英雄大厅里恍惚地离开时起,曾经熟稔的英灵宫,就变成了他一生都难以面对的伤痛之地。
作为一个无可饶恕,难以弥补的罪人,重回英灵宫于他就像一个漫长的梦,遥不可及。
所以在几个小时后,迈尔克再次站在这里的时候,他只觉得一切就像做梦。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迈尔克扣住腰间的刀柄,告诉自己,他的心早已在十二年前死去了一部分,十二年后的今天又死去了另一部分。
而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情,不过是习惯和本能而已——接到尼寇莱召集令的时候,他就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尽管很早之前就做好了准备,自问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他都能接受……
但敌人的身影真正从阴影处出现时,迈尔克还是不禁浑身一震。
直到这一秒钟,迈尔克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心还未全然死去,依然存活着最后一部分。
只是现在看来,这一部分也要死去了。
看着前方那个熟悉却又陌生的敌人,迈尔克叹了一口气。
耳边传来隐约的搏斗声。
迈尔克知道,在宫廷的其他地方,他们分散出去的人手已经和敌人开始遭遇了。
果然如那个星辰副使所料——迈尔克在心底暗暗叹道:敌人不会大动干戈兴师动众,却能派出精锐小队,在宫廷里的各个角落拦截他们这群入侵者,不求歼敌,旨在阻挡。
消耗他们的精力,困住他们的双手,削减他们的行动。
所以……
迈尔克抬起头,看向前方那个一言不发的身影。
前从事官露出苦笑。
希望那个星辰人的计划能奏效吧。
迈尔克踏前一步。
“你知道,”迈尔克摩擦着干燥的嘴唇,声音里带着沉痛和伤心,“当白刃卫队传话,说黑沙领的查曼·伦巴正在谋反的时候,我不断说服自己:这应该跟你无关。”
“你不会参与的……”
“不可能是你……”
迈尔克悲哀地望着眼前纹丝不动的敌人,难以置信的眼神中甚至带上了一丝乞求:“为什么……”
走廊的另一边,那个缄默的敌人缓缓抬起脚步,向他走来,却并不答话。
仿佛眼前的拜恩·迈尔克只是一个陌生人。
那一刻,迈尔克的神情更显痛苦。
在他们仅剩几步距离的时候,敌人抬起目光,冷冷注视着他。
迈尔克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似乎在期待什么,也在犹豫什么。
终于,敌人慢慢地开口了。
“所以,你成了国王的从事官,”敌人的话语似乎带着讥刺与嘲讽,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痛恨与厌憎:“真是恭喜啊,从一介平民变成白刃卫队,又升上国王近臣的……”
“拜恩·迈尔克勋爵。”
“多么光荣,多么耀眼。”
迈尔克如遭雷击,浑身一晃。
他低下头,轻轻闭上眼睛。
耳边再次传来别处的打斗声,越发激烈。
“我曾经派人去黑沙领找过你,”迈尔克的声音里饱含复杂的情绪,语调微颤:“当年他们都说,你不想回来……”
敌人冷笑一声:“但我回来了。”
“带着我的剑!”
话音刚落的瞬间,敌人的武器没有任何预兆地出鞘!
“锵!”
剑刃划破空气,寒意逼人,与另一柄刀刃在空中狠狠对撞!
“铛!”
刺耳的金属响声回荡在两人的耳边。
迈尔克勋爵横持着他的战刀,按着刀柄和刀背,从下往上格挡着敌人的双手纵劈,脸色痛苦地道:“是啊,你回来了。”
“唰!”
敌人的武器瞬间抽走,作势欲退,却在迈尔克试图反向横劈的时刻,一剑横削向他的手腕!
迈尔克心中一震。
多年的本能让他及时扭转手腕,纵步后退!
随着一道难听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他的刀柄护手挡开了剑刃,迈尔克得以避免了丢掉手腕的厄运。
“你也变得不一样了,”迈尔克脸色凝重地扫了一眼差点不保的执刀手,又看看眼前杀气腾腾的敌人,眼神复杂而微妙:“不愧是终结之塔。”
“你也不赖,”敌人一甩剑锋,横眉冷对:“能打断我的招式,这可不常见。”
迈尔克皱起眉头,心中越发苦涩。
这就是……
自己的命运么?
如陛下所言,为他犯下的错误,永生赎罪?
“就你一个?其他人呢?”敌人冷酷地问道。
迈尔克微微叹息,摇摇头:
“他们在该在的地方。”
敌人也不答话,只是轻哼一声,就立刻提步上前,再度攻出一剑!
迈尔克咬紧牙关,靠着战斗的经验和本能,不退反进。
“铛!”刀剑相格。
这一次,迈尔克赶在对方再度变招之前,磕中对方的剑锋,打断对方连绵的招式和进攻节奏。
在敌人的惊疑声中,迈尔克脚下不停,一面将刀刃连着敌人往前推送,一面痛苦地质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是你……”
敌人在迈尔克措手不及的冲击下不住后退,却在后退到第六步的时候,沉着地踩住地面。
终结之力在体内涌起,敌人双手持剑,瞬间滑过迈尔克刀刃上的重心!
铛!
剑刃狠狠扣住了刀格,双方再度陷入僵持。
“十几年了……”
“你到现在才来问我为什么,”那一刻,敌人咬牙切齿地盯着眼前的拜恩·迈尔克勋爵,表情充满了愤怒和不屑:“不嫌太晚了么?”
前从事官的对手,女终结剑士,克罗艾希·迈尔克的双手死死地压住剑柄,双目通红,从嘴里咬出那个陌生而微妙的词汇:
“父亲!”
————
与此同时,在武器库周围的拉斐尔也听见了周围隐约传来的打斗声——在这座粗犷的宫殿里,声音传得很快。
但他完全没有停下来思考对策,或者赶往搏斗处帮忙的打算。
因为此刻的拉斐尔,只感觉到了深深的寒意和恐惧。
无论拉斐尔怎样压制,他的双臂仍旧在不断颤抖,皮肤之下甚至发出窸窣怪响。
就像感到危险的动物一样。
拉斐尔眯起眼睛,盯着前方的转角:他听见了渐渐传来的脚步声。
他的手臂却颤栗得越来越厉害,皮肤下的血肉温度升高,活性迅速增强,仿佛爆发的火山一样来回涌动。
自从在无尽的痛苦与折磨中重塑手臂之后,拉斐尔几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哦,只有一次。
拉斐尔眼神一动,他想起了两年前的一幕。
那时,他恭谨地站在黑先知的身后,等待着陛下的召见。
一个矮壮而杀气腾腾的的男人从陛下的觐见室里走了出来,经过拉斐尔时,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
那个时候,他的手臂第一次开始颤栗。
过后,拉斐尔知道了那个神情凶恶的男人是谁。
阿拉卡·穆。
从那以后,拉斐尔就知道这是手臂的本能,在催促他逃命。
逃离即使他们两者合力,都不可抵挡的危险。
但他不能走。
拉斐尔紧蹙眉头。
普提莱的战略非常简单。
他们比敌人多出了一个优势,也是唯一的优势:他们知道敌人想做什么,但敌人却不知道他们的目的。
所以……
要让这个优势保持下去,直到他们成功。
想起那个小王子,拉斐尔心情复杂地深吸一口气,看向前方的转角。
他的手臂颤栗已经到了极点,以至于开始不受控制,拉斐尔甚至不得不催动终结之力,将越来越暴躁的手臂强行压制下来。
终于,敌人从转角处走了出来。
拉斐尔的眼神一凝。
他认出了来人——他的画像,一直贴在秘科“埃克斯特情报室”那面重要人物墙上的前二十位里面。
拉斐尔叹了一口气。
看来,我是最不走运的那个啊。
而且……
拉斐尔看着对方手上的那把武器,眉头越皱越紧。
势不可挡的强大杀伤力。
意志和反应均属顶尖。
精通大部分武器使用。
罕见的战场判断力。
还有最可怕的……近乎无可比拟的丰富经验。
这种对手……
敌人停下了脚步,高大的身躯极具压迫力。
“奇怪,”来人看着他,操着浓厚北地口音的通用语:“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还敢分散兵力。”
“是在掩盖什么吗?”
拉斐尔微微一怔。
他随即摊开双手。
既然如此。
没办法了。
“是啊,我们正在计划着……”拉斐尔露出轻松的笑容,耸了耸肩:
“你猜?”
敌人略略一顿,似乎有些不习惯拉斐尔的态度。
敌人沉吟着开口道:“我建议你……”
但他的话还未说完,拉斐尔就出乎意料地突然转身,背对着他,向着身后急奔而去!
脚步声急响。
这……
敌人只是微微愣神,但战斗的本能随即占了上风。
他抓起武器,踏动厚重却绝不笨拙的脚步,追赶着试图逃脱的拉斐尔!
拉斐尔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心中一惊。
这个速度,会被赶上……
但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完整,一股寒意就从后脑袭来!
呼。
风声急袭。
拉斐尔本能一般地偏头。
一道黑色的尖刃,从他的左耳侧掠过!
秘科年轻人偏头的瞬间,他的敌人赞许地点点头。
不错的危机反应。
是个有潜力……
但敌人还未反应过来的瞬间,正在狼狈躲避的拉斐尔突然急停。
咚!
年轻人的双腿轰在地面上,他的右手搭上敌人的那把长兵器,顺势转身,面对敌人!
还在前冲的敌人看清了拉斐尔的双眼:那是杀机盎然的目光。
敌人瞬间明白过来:他才是被盯上的那只猎物。
小看他了。
原本以为只是个潜力不错的年轻人。
但是……
敌人默默地想:自己太久没上战场了,以至于犯下了最致命的错误——傲慢。
但他没有时间反省自己了。
下一刻。
拉斐尔表情变得无比恐怖,像是在痛苦与疯狂中煎熬着。
他的右手臂爆发出一阵刺耳而吓人的窸窣声,破裂的袖子下,裸露的皮肤开始膨胀,顺着血管散发出无尽的红光!
就像熔岩的颜色。
拉斐尔的右手扣住敌人的武器,顺着敌人的冲势,猛然一拉!
敌人双手把住自己的武器,准备与对方角力。
但就在敌人用力的瞬间,他突然脸色大变。
不对,这个力道……
绝不可能是正常人……
随着一声摩擦急响,敌人居然握持不住武器,被拉斐尔那只诡异的右手,硬生生地空手夺走了兵刃!
在敌人失去平衡,倒向拉斐尔的短暂惊愕中,后者冷酷地踩向地面,向着对手冲去。
他的左手发出同样瘆人的窸窣响声。
就像万千只小虫连续不断地啮咬。
下一秒,拉斐尔冷静地左手横肘,终结之力轰然爆发,擂向敌人的胸膛!
敌人心知不妙,一时间却无法躲避,只能双手成掌,正面托住对方这凶险的一肘。
“咚!”
沉重的闷响。
借着敌人的倒向和自己的力度,拉斐尔怒吼着,手臂上连绵不绝的力道如浪潮涌动般增强!
“砰!”
敌人正面迎受了这一肘,被硬生生地轰倒在地面上。
敌人一边感受着从手臂到背部的麻木和剧痛,一边惊叹:这种终结之力,是……
但还没结束。
只见拉斐尔的右手在空中转过一圈。
敌人的那柄长兵器已经被他倒转过来,尖刃对准地上的敌人!
敌人眼神一凝,瞳孔微缩。
糟糕。
他的手臂还在麻木。
无从抵挡和反应。
而那把武器……
真是要命啊。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恐怖吗?
敌人失落地想着。
那一瞬间,拉斐尔望着地上的敌人,眼神无比冷酷。
尖刃下刺!
千钧一发之际,敌人发动腿部和腹部的力量,从地上翻起!
他在翻起的同时转动身躯,避开了那柄致命的兵器。
“噌!”
尖刃狠狠地扎进了地面,带起无数碎石。
“咚!”
空中的敌人一个头槌,擂中拉斐尔的头部!
明明是从地上翻起的头槌,但那种角度和力道,仿佛撼天动地一般。
在那个瞬间,拉斐尔只觉得头晕目眩,战栗感甚至传遍了全身,禁不住后退一步。
他死死握紧了手上的兵器,才不至于倒着摔落地面。
但下一刻,敌人就站稳了脚步。
敌人的右拳击向拉斐尔的侧脸,后者咬紧牙关,双臂再次一紧,试图抓住敌人的手。
但敌人的左手却比右拳更快,瞬间搓指成刀,在拉斐尔抬手抵挡的空隙,绕开他的一双诡异手臂,硬生生地印上拉斐尔的胸口!
“咚!”
拉斐尔心中一凉,随即觉得胸口一阵剧痛。
下一秒,他再也把握不住敌人的兵刃,整个人飞了出去,倒在地面上。
兔起鹘落的战斗在瞬间结束。
分出胜负。
“真是……差点要了命啊,”敌人打完这一套连击,粗粗地喘了口气,将自己的长兵器从地上拉出来。“比上一次还要凶险。”
敌人看着地上的拉斐尔,喃喃道:
“这么年轻的极境,真是难得——你欠缺的,只是磨练和熟悉而已。”
几秒后,拉斐尔抽搐着翻过身,痛苦地吐出一口鲜血,双臂在剧痛中不断地颤抖着。
随着他的动作,拉斐尔浑身的肌肉和骨骼像是锈蚀的风箱一样,发出难听酸涩的摩擦声。
但拉斐尔不管不顾,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敌人。
不是吧。
那样的杀招……
都无法奏效?
“你很有想法,并非是单纯的拼命。”
敌人捶了捶自己的胸口,艰难地呼出一口气,似乎很累:“你观察得很准,时机选得很妙,最难得的是,一瞬间超越负荷,爆发出全部力量的那种果断和坚决。”
“即使你知道,可能这一击之后,你就再无还手之力。”
拉斐尔叹了一口气,又在胸腹剧痛间,咳出一口血。
“克罗艾希说,这一次,她有好几位终结塔里的同窗都来了——都是种子。”敌人淡淡地道,语气黯然。
真是怀念啊。
敌人深吸一口气。
拉斐尔不由得微微一怔。
敌人顺好了气,抬起头,肯定而坚决地看着拉斐尔的眼睛:“我认得这种风格。”
“这种在绝境中寻求生机,残酷而决绝的极端战斗风格。”
“还有你的洗剑之殇——尽管是灾祸之剑的那一套,”
拉斐尔的眼前,白刃卫队的传奇指挥官,“撼地”卡斯兰·伦巴呼出一口气,眼神落寞:
“你是邵的学生——塔里‘罪殇’一系的种子。”
他的语气十分肯定。
拉斐尔愣愣地看着老头,不知如何反应。
但卡斯兰仅仅是抓着他的戮魂枪,带着可怜和可惜,看向拉斐尔,幽幽地叹息:“所以,继狱河之罪后,那个悲悯而残忍的家伙,又盯上了这个?”
只见卡斯兰苦笑一声,带着嘲讽和叹惋。
他看着拉斐那双不住颤抖的手,说出来的话,却让拉斐尔大惊失色:
“地底恶魔们……”
“那种无限增殖的诡异血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