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等送了客,各院夜话时,星子尚嫌云重不肯多露几颗,又几阵凉风吹过,澹怀阁里那几株秋海棠便簌簌落了花叶,映在灯火色下添了几许温柔。
廊上阿鱼正跟丈夫说到那阮君离,正是一片欢声,她拢了世清在腿上抱着,“这世上的巧事可真是难说,今日要是他认了出来,当即吼了声:便是你这贼人谋了我五万两去,想想那场面才是新鲜。”
“分明陶儿才是那最大的主谋,如今却要赖我身上来。”说着他便蹲在了阿鱼面前,轻轻捏起世清的小手,哄道:“世清,等你长大了可不要成那副样子,你要敢不学好,我跟你娘轮着上阵教训你。”
世清张着小嘴“呀呀”了两声,小脚还蹬个不停,一个不慎就踹到了他父亲头上,又惹得一阵笑,阿鱼轻轻摁住他的脚,话里笑意全止不住,“世清,可不能因为你爹威胁你就踹人,明白吗?”
世清又转头看向她,在她怀里蹭了蹭,顾自“呀呀”叫着。
连怀衍便将他抱过来举高了些,“小儿怎还记仇?爹是跟你商量,明不明白?”
世清被举高便欢笑起来,手脚皆挥舞得厉害,连怀衍便抱着他走了几圈,他更是欢喜,阿鱼跟院里丫头们都笑着看父子二人,一时见世清被举得太高了脚蹬在了父亲头上、一时手又挥舞到父亲脸上……
四太太处却不这样和谐了,今日事未成,那几只瓶子被她心腹运出去了,只卖得五两银子,如今算来算去,还差五百两,她的嫁妆虽能补上,但是她哪里肯动?她的嫁妆本就不丰,这些年手脚又大也花了不少,也只剩了个六百多两。
她思来想去,将儿媳纪氏给叫了来,两人坐在灯下,四太太跟夏氏并不曾跟她说过账本亏空之事,夜里被叫来也还新奇着,“母亲找儿媳可是有什么要事?”
四太太却是有些难开口,沉默半响才道:“我如今遇上了些难事,手里边正缺五百两银子,你父亲跟你姨奶奶都凑不出来,你跟五郎手里边可能凑些出来?等我手里边宽泛了我第一时间给你。”
纪氏听了神情也不自然,婆婆问儿媳借银子,这在大户人家可不成规矩,况且她手里哪能有这么多,她娘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堪堪称得上书香门第罢了,她手里的银两加上嫁妆也没有这么多。
想着她便摇摇头:“母亲是知道儿媳的,陪嫁那庄子一年也才几十两的收入,有时小郎要吃用些什么我也都花用了,五爷也向来节俭,笔墨都是用的公中出的,一年到头就是族里那点分红跟月钱,我们手中实在凑不出来这么多。”
四太太听她提到了孙儿便也叹气,知道纪氏素来老实,便也不为难她,“是我着急了,这事你也别跟五郎说,外头也别去讲,我改日找你伯母、婶婶们问问。”
纪氏看她神情实在为难,便道:“眼下我手里还有二百两现钱,母亲先拿去救急。”
四太太却推拒了,“算了,我孙儿时时吃用俭省不得,五郎懂事,知道我们四房不如其他几房那样有财源,却也不能委屈了他,公中的东西好是好,该用的也别省着了。”
纪氏点头,“是,儿媳明白。”
四太太便叫她回了,自己却在屋里想着还能怎么找补,胭脂、布料、笔墨这些该采买的都采买了,就是这次宴会她还虚记了五十两,难不成真要拿自己的嫁妆钱来填不成?虽说往后只要管家权还在,也能拿得回来,只是那嫁妆她是动得不甘心的。
一时她又想到夏姨奶奶,却知道她那里也是没余钱了,这些年她跟四老爷银钱用得敞手,一月那几两月钱哪里够用,都是夏氏给的。
她眼睛在屋内巡视一圈,许久才叫身边嬷嬷把妆奁搬来,从里面捡了三套头面跟两只玉镯,用包袱裹了,交代嬷嬷:“明日你拿去解库1当了。”
那嬷嬷心就是一紧,“太太,这都是您心爱之物。”
“现下也不分什么心爱不心爱了,不知张管事是不是瞧出了些什么,今日宴散了他跟老太爷提议说族里的人来查帐之前府里还该自查一遍,老太爷今日虽嫌麻烦没应下来,我怕哪日他又有了这意思,如今早早填上才好。”
嬷嬷心疼地将那小包袱拢到一边,“可是解库里折价可厉害着,这些买的时候值个七八百两,现下去当也只得个三四百两了。”
“当期短些,五百两总有。”
“只是当期短了如何赎得回来?要五百两最多便是一个月,这些东西或不要紧,就怕他们上门来催债,咱们一个月如何拿得出五百两来?”
四太太便狠了狠心道:“到时候找补不回来,就拿我嫁妆钱去赎回来,总归这些东西也算我的私物,往后拿回来总还在我手里。”
嬷嬷却还劝道:“太太可想明白了?府里所有东西,只有嫁妆是您的私产,嫁妆要是没了,您就没了傍身的了。”
四太太无奈看她一眼,将妆奁一推,“这些若是拿去卖了,那些首饰铺子里日日都有官家娘子去,我这里头哪样没往外头戴过,即便不被人认出来,铺子里买卖什么那些掌柜伙计还当谈资说给那些娘子听,往后我要如何做人?只有拿去当了,解库里的人嘴巴紧,不到期不会出事。”
嬷嬷终于猜应下,却还抱怨:“那账上这么多亏空,姨奶奶也真是做得出,如今叫太太来收拾这烂摊子。”
“你这是什么话?”四太太瞪她一眼,“姨娘也是为了四房打算,从前哪里有亏空?都是这两年想着给四房置办个宅子才昧得狠了,她这些年得了些什么全给了我跟老爷,旁人说得她,我们说不得,只能怨你老爷没出息,叫他去谋事谋不成,老太爷说给他两个铺子经营他不去,嘴上嚷嚷还要科举,全用来糊弄老太爷跟姨娘,我也没见他好生读几天书。”
嬷嬷便也应下不提了。
等到了九月底,老太爷果真叫张管事来要了账本去看,查完后张管事便带了句话给四太太,“四太太,老太爷叫我给您带句话,说往后府里也不需得用那些奢靡之物,这样族里瞧了恐会寒心。”
四太太忙应道:“是,有劳张管事回禀父亲,入秋了花用大些是因着四郎有喜,先是有了世清,后是升官,我想着给府里添些好的才买了些好胭脂、好料子,往后不会了。”
张管事遂点头道:“那我便告退了,四太太的话我会禀告给老太爷知晓。”
四太太送走了她,转头就去找了夏氏,“姨娘,咱们这关好歹算过了。”
夏氏也心有余悸,“这便好,只是那些赎金你怎么凑得到?到时候解库的人上门来闹可怎么办?”
四太太便觉难言,还是道:“媳妇想着,实在不行我拿我嫁妆抵上算了。”
“这怎么行。”夏氏打断她,“你是我这样的年纪倒还好想,只怨我没有嫁妆帮不得,年底要查账也不能从公中动手脚。”
四太太也无奈道:“除了这法子,媳妇再想不到了。”
夏氏心念一转,拉了她到一边轻声道:“不如做了亏空,给别人管去。”
四太太震撼,“这样可怎么好?”
“还能有什么法子?我看就叫四郎媳妇来,府里女眷除了你大嫂二嫂,也就是她最富裕了,她那些嫁妆、还有她现今开那铺子,我们做得隐晦些,别叫她查出来。”
四太太却记得阿鱼的聪慧,“姨娘,她可是个不凡的,叫她察觉了,咱们原先做那些少不得都要被她顺藤摸瓜查出来。”
“这事还只得她来。”夏姨奶奶道:“我看这府里最会隐忍的就是她了,你说前两次咱们扔她头上去叫她滑溜溜地脱手了,定是她看出什么端倪来了,却不想着揭穿,姑奶奶实在把她教得好,看她这样子,一家和气才最重要。头先老五那事,我看她跟四郎两口子对五房似乎是歉疚得很,这次百两银子的错,她如何也不至于伤了和气。”
“你也别管这事,即便到时候事情败露都算我的,便说那些银两叫我拿去赌了,你是不忍心我再错下去才来接手,我这岁数了,在府里也惯来不如原来老夫人跟楼姨奶奶的名声,往后日子如何不也是一样过?老太爷还能打杀我不成?等分家了你们再接我出去便是。”
四太太看她连后路都想好了,忍不住带了哭意,“唉,姨娘,您这是何苦?赌博可是大忌,老太爷知道怎么会原谅?”
夏氏却还清醒,多年富贵没叫她如沧桑老妪,还十分精神矍铄,拉着四太太的手叹道:“正因赌博是大忌,老太爷才不会命人查下去,否则危及官声。老四没出息,是我当年误了他,看他读书怕累、打算盘手疼就今日容他歇歇、明日容他歇歇,好不容易跟着老大去了白鹿洞书院,他嫌远要回来请先生教,我也允他,等他及冠了我再后悔也迟了,好在五郎不像他爹,往后等分家了,咱们买那宅子便谎称是租赁而来,再叫老大老二给老四找个营生,慢慢地那宅子不打眼了,你们日子也好过。”
二人又说了许久的话,不知是商议了些什么,四太太离开时眼圈却有些红。
果真几日后四太太便身体抱恙,大夫说需得静养,她便同老太爷请求这些时日找个人替她管家,却没说是谁,只叫老太爷自己来定。
正如连怀衍所说,如今府中除了阿鱼,连学林一时还真没想到谁,自然点了她,阿鱼收到消息时还无比震惊,连怀衍便叫她推去罢了,“祖父也不能为难人,你不想管就别管了。”
阿鱼却叹气道:“这是什么道理,四婶是非要盯着我不放了?上次办宴我推了,这次代她管家我又推了,祖父该怎么看我?府里人怎么看我?恐是嫌我这人拈轻怕重,心里怪我义母没教好了。”
连怀衍劝她,“祖父怎么会这么想?有我在府里谁敢看轻你?”
“我偏不信了。”阿鱼却是生了气,狠狠拍了他伸过来的手,“我要是接手了这管事权,她就别想再要回去。”
连怀衍看她生气忙哄道:“好好,你管就是。”
阿鱼这才嗔他一眼,“我管也得是叫她们自己收拾了烂摊子才管,先是想着一家和气,之前不戳穿她们已是我们忍让了,她们如今这样算计我是什么和气?当我面团捏的不成?”
连怀衍道:“这事四婶做得可谓不体面,你想做什么便做去,可要我相帮?”
“揭破她们那烂摊子可没什么难的,表哥别管,我不仅要叫她们后悔不迭,我还得叫府里人瞧见我多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1解库,北宋时期的典当、放贷机构,抵押了东西贷了款,到期不还会上门催债,有可能抵押的东西也不还你,算是今天银行的雏形吧。
本章说到女子的嫁妆,还想叨叨两句,本文参考时期(北宋),时有厚嫁之风,倾家荡产给女儿准备嫁妆的也不是没有,且因当时女子嫁妆受律法保护,夫家就是倾家荡产了都不可妄动女子的嫁妆,女子的嫁妆只能由她自己来支配,也只能由她的子嗣继承,没有子嗣死后嫁妆就要还给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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