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怀怀衍牵着妻子在庭中漫走消食,说起了今日府衙议事,“今日我问既有旱情为何不曾上报,贾川息说旱情并不重,不碍民生,不需上报,我问蒙玉江原来留下的卷宗,说是月前大火毁了大半,只留有原来他处理过的公文。散衙时几个小吏才来跟我说旱情甚重,是蒙玉江压着不肯上报,八月农人便闹过一遭,叫他们压制了。”
阿鱼道:“这蒙玉江是何等人物?从边陲知府事一跃就到了中枢。”
连怀衍道:“政绩并不算多出色,原先在我看来无功无过罢了,今日看来却过大于功,他能进中书门下,说不得是有人运作,我得写信回京问问祖父,明后日要去城外农家考民情,以便早日送了札子进京,将旱情报了,好叫朝廷及时运粮来。”
“我问了皂吏,再有半月此地便入寒冬,若真有民怨,府仓存粮恐不够等到朝廷运粮来。”
连怀衍亦有此忧,想想道:“关中其余地方虽不如凤翔旱情严重,但是粮食也无富余,借调不得。凤翔富户尚多,先叫他们捐些钱粮,稍后我写信去连家族里,让他们先给我送大半存粮来,应能撑到朝廷过来赈灾。”
除了旱情,阿鱼还须操心租哪处宅子,看了四五日才找到合意的,才刚搬进去就有邻居在外探视,一听说是知府家迅速便关了门,阿鱼正欲招呼,看到三四家房门合上就凝了笑,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众人皆不知,素荣回道:“方才那娘子问我们是哪家的,奴婢答说知府家,难不成有错?”
阿鱼立时就知道又是蒙玉江留下的陈恨,想来他考绩作假也多,遂对他们笑道:“他们怕的是前头那知府,不是我们家,快搬了进去,稍后你等还要去衙门接四爷回来。”
等到皆收拾好了,她又叫雁影去送几盒糕点给那几家。
雁影上门时便先带了三分笑,“见过娘子,我家老爷是新上任的,初来乍到还人生地不熟,方才搬倒物件扰了您休息,我家夫人特命我送些糕点给您压压惊。”
那娘子也是富贵人家的,闻言还有些犹疑,见着雁影亲和,才推拒道:“多谢你家夫人,方才我家亦有失礼,不敢要这糕点。”
“娘子且收下,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往后咱们少不了多往来。”
那娘子这才收下,又同雁影好生交谈了几句才放她走了。
阿鱼看雁影回来问道:“如何了?”
她一笑,“正如姑娘猜的,前头知府行事专横,方才奴婢去问了才知他还瞧不起商户人家,周遭这几家都是商贾,被他盘剥过几回。”
阿鱼失笑,“当真糊涂,如今官员俸禄也不少了,还做此索贿之事。”
等到连怀衍从城外回家时,她便说了此事,连怀衍也不意外,将今日在城外农家所见说来,“农家存粮不多,大多今岁无收,因无余粮可卖商人们也不来了,就是城中商户今年也没多少增收。”
他衣袍上布了尘灰,鞋底也满是黄泥,阿鱼一边为他褪了外袍一边道:“这不是小事,明日表哥还出城吗?”
“去的。”他坐下脱了靴子,手指屈动几下,笑道:“贾川息今日陪我走了半日就不行了,骑着毛驴都颠倒晕了,我也不想刚上任就熬走同僚,看他瘦病之态,紧急叫他回了。”
阿鱼发笑,“他肯出城半日也算得好了,我倒是好奇,这旱情捅破了,他也当受罚,怎也不急?”
他将靴子送到门外,叫垂文打了水来梳洗,净了手才拉着她坐下,“他以为我是世家子弟,故□□民之态,他这态度亦让我疑心他上头示意的人或也权势滔天。”
阿鱼给他脚下添了热水,想想便道:“等祖父来信我们便知晓了,你今日奔走了一天,便先放下片刻。”
连怀衍见她面容便平和了几分,轻轻抚着她的手背,“这就是跟在成都府时不一样的地方,那时我遇到什么疑难常要想到深夜,也在心里排演你要是在会怎么说,如今你终于在了。”
阿鱼同他十指相扣着,眼里添了几分促狭,“当时想了这个,能抵上什么用处?”
他却垂首暗笑,笑声清朗,“用处也大,二十来年终于开了窍。”
阿鱼面上一热,嗔怒着推开他的手,缓步羞怯离了屋去叫丫头们摆饭,只余他笑声在后。
又过了几日,连怀衍散衙之时拿了一匣子信回来,阿鱼奇道:“怎么这许多?”
“皂吏说驿站躲懒,十日才送一回信。”
阿鱼让他去梳洗,自己则是拿起信看来,“娘跟义母都写了来,还有我三姐姐也写了,是宫里的信样,顾大跟简郎君的也有。”她翻着又笑起来,“顾大怎么一连写了四封书信?”
连怀衍拿着一方润湿的锦帕走来,边擦手边笑道:“他是个情思浪漫的,万物皆能诗词,又颇爱自怜,知道我才情不如他,有了好词就要炫耀。”
阿鱼失笑,将顾隽的信一一拆开来,见果是几阙词,跟着读了几句,赞道:“不怪他,他笔下风雨能载情,实在是好,表哥又要如何回他?”
“赠他几坛子西凤酒罢了。”他松了衣襟坐在阿鱼身边,握着她手看了一回信,“是好词。”
阿鱼拿起一阙再读了一遍,感慨道:“顾大词里是天上,心却挂人间,我看他这阙词却是有些偏执了,这句‘血染气丹霞,王师北归,复盛世,再鞭挞。’显见是对出兵之事抱了极大希望的。”
连怀衍也跟着叹了口气,“出兵之事,我亦期盼,虽不如辽国兵马强健,但是唯有一战才能惊醒东京仕宦们,今朝歌酒,明日黄土,不重兵事,只能任由辽国宰割,西夏亦是虎视眈眈。”
他说着又轻笑一声,看到阿鱼眼中也有忧思,抚着她肩背道:“陶儿不当忧此事,看看娘跟姑母信里都写了什么。”
她才拿起信来,两人共读了,又将灵雨的信拆开,读完一页皆簇起眉来,阿鱼道:“陈皇后自入了中宫便处处针对我姐姐,如今她身边养女有孕,竟敢诬言庆宁宫与坤宁殿方位相冲,叫她养女养不好胎,好在官家明辨,将她养女从坤宁殿移出了。”
连怀衍轻抚着她的背安慰道:“陈娘子月份都已近临盆,官家却不曾给她位分,可见并非多重视她,朝野皆知德妃品行高贵,又曾出过许贵妃之事,官家如今最忌讳宫闱相争,德妃自是无忧的。”
阿鱼却有别的担忧,将信合上,“陈娘子这胎若是皇子,大皇子便没什么地位可言了,方诊出她有孕之时西边便祥云堆笼,她孕中又接连遇着祥兆,什么西山惊雷刻了龙蛇在巨石上、东海捞起一只玉龙、陈家去大相国寺点的香燃了一月不熄,你瞧瞧这不就是摆明了昭告天下她怀的是太子嘛。”
连怀衍也失笑,“官家明知吉兆人为,但也颇有期待,大皇子生母毕竟是被处死的,若立为太子未免惹朝臣抗议。”才说完他却凝了笑。
阿鱼也想到了,“吉兆人为,凶兆,也能人为压制。”
他也恍然道:“难怪贾川息一副任我作为的样子,原是陈皇后包庇,蒙玉江得入中书门下,自也是王相运作,如今谁人不知王相与陈家勾结往来,王家族中子弟,没少受陈皇后所请封荫,官家犹记他当年扶持之恩,便也默许。”
阿鱼想到在家之时杜贺生兄弟二人对王相的批判,庆幸道:“原先因着筠仪,我们两家还是亲戚,如今好在王六郎算是自立了门户,否则这样的人家我们要是做亲戚往来,真是如鲠在喉。”
“祖父虽疼爱姑母,但是对孙女们却不如了,当年他跟王相政见不和,严参政又做一派中庸姿态谁也不帮,为了得王相妥协才应了婚事,好在他王六郎算有志气的。”
他将灵雨的信展开又看了一遍,“王相敢示意蒙玉江跟贾川息这般做,恐也想好了对策,又是由我上报的,王相惯会玩弄权术,说不得会将此事说成是德妃为了争宠授意妹夫胡言,等他拖延到陈娘子诞下皇嗣,官家定会心喜,陈娘子此胎官家寄予厚望,王相是笃定我上报旱情反而会惹官家不喜,继而或也会迁怒了德妃。”
阿鱼闻言回想了官家的性情,又结合灵雨曾对她所说的,便道:“官家虽是仁善,但是涉及子嗣总会多想,如今这些吉兆,他或许也是乐见的,宫中或也正缺这样一位皇子。只是他们上面玩弄心术,却让百姓受苦,实在不该,就是让官家忌讳也要直接上表请朝廷派了钦差来。”
连怀衍点头,“他们贪图的就是今岁吉兆四起,风调雨顺。”说着又促狭道:“就算是不为民生,为了德妃出口气,王相能让中书门下将凤翔的公文拦着不理,枢密院跟三司他可管不了,我再急报给祖父,势必要将他的吉兆捅破个天。”
阿鱼也狡黠一笑,“王相出身寒门,却忘了来处,以为你不敢为,或是自家调粮自损了,若不是他的算计,这粮食我也肯自己出了,既是明白了是他的算计,少不得要让他罚俸三年来补灾粮,三年,刚好到他致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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