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钧瞅着这人,实在没辙,实话实说:“要不然,你跟我回家?”
罗强微微皱眉:“回你家?”
邵钧认真地点头。
罗强冷冷地哼了一句:“大过节的,你是不想让老子消停,还是不想让你姓邵的还有姓什么的那一大家子人安生?还嫌不热闹?”
邵钧撅嘴:“你跟程宇他妈妈不就处挺好的么……那你还一辈子不见我家人了?”
罗强半笑不笑得:“老子反正见过邵国钢了!老子帮他连升三级,他帮我除了一个心腹大患,我领这情儿了。你爸爸能不能代表你们家人儿?”
邵钧实话实说:“我爸不能代表我们家。我还有个姥爷呢,我们家我姥爷最大,我爸屁都不顶事儿。”
罗强问:“必须得见?你姥爷对你有这么重要?”
邵钧用力点头,一脸的期盼。
罗强别过脸去,半晌,面无表情地说:“你要是一定想让老子见,就见。我不在乎这个,可是……你家里能不在乎?”
邵钧眼里掠过一丝失望:“你不喜欢我家里那种状况,是吗?”
罗强摇摇头,平静地说:“你家里啥状况,跟老子就没关系,老子稀罕的是你。”
邵钧歪头瞅着人,想了想,认为罗强说得也有另一番道理。他伸嘴亲了一口,对罗强挥挥手。
罗强这人打小就性子冷,跟家长相处没什么经验,自个儿当年父子关系就没搞好,年轻时候大部分年月都野在外面,亲爹闭眼咽气他都不在跟前。“家”这个字的概念,在罗强心里,更多的是由宝贝弟弟罗小三儿帮他具体化形象化,直到有一天,某个更重要的人填进他心里,让他心更软,更留恋感情。在罗强的“家”里,他自己就是老大,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也没人能阻挠他。
罗强心里,邵钧是他的人,这辈子都是他的人了,天经地义,铁打不动的。
不管你个大馒头是谁儿子,谁孙子,你这辈子是我罗强的人。老子让你邵国钢当上这个局长,常委,就是送给你们邵家的聘礼!老子后半辈子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要,就要你儿子,要邵小钧儿陪我过下半辈子,老子就疼他,往死里疼……
122、第一百二十二章佳节团圆【二】景山巧遇
罗强载上他干妈,往景山公园来了。
周末的景山公园,最近十年来维持着这样一个传统,全市群众自发组织集体唱歌的活动。每逢周六,大家伙坐车过来,齐聚景山,公园里围拢着一伙一伙大合唱的人群,有人带着手风琴业余伴奏,有人业余指挥,每周都来,风雨无阻。
程大妈最近也迷上群众大合唱,一头白发烫得很靓,穿个小花褂子,提包里揣着歌本。她脖子上系着干儿子钧钧买给她的丝巾。儿子多了,需要操心的活儿就多,可是好事儿也多。四个大儿子,无论亲生的或者不是亲的,每个都是实心眼儿的好孩子,当妈的都一样拿来疼爱。
公园里人山人海,各个业余合唱团,跳舞团,已经提前圈占位置,一摊是一摊的。
罗强陪着程大妈,直奔老太太每星期雷打不动参加的这个合唱团。这一摊基本都是中老年叔叔大爷,大妈大婶,唱的都是那个年代的主旋律流行歌曲,颇有怀旧的气氛。漫山遍野几百人齐声高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黄河大合唱》,场面可壮观了。
指挥合唱的那位老大爷,站在凳子上,感情充沛,双目炯炯有神。大爷看起来有一把年纪了,戴一顶军帽,穿的是军裤,衬衫左胸缀满军人最引以为傲的功勋奖章……
这天也是凑巧,邵钧他姥爷,也来到景山公园。
老爷子是让警卫员开车载着来的,穿的规规整整的白衬衫,军绿色长裤,握个拐杖,步伐有力。
老爷子最近也迷唱歌。人岁数大了,爬山涉水体力不提当年,平时难得有两项业余爱好,其一是在他们军区大院里,跟几个老家伙下象棋,其二就是每个周末来景山唱歌。他也来唱这个中老年合唱队,都是当年最熟悉的调子,最怀念的热血青春斗争的岁月,《歌唱祖国》、《保卫黄河》、《闪闪的红星》,《小小竹排江中游》什么的;每每唱到激动处,老爷子老泪纵横的。
老头子进了公园,走到一半,一摸手里拎的公文包:“坏了,老子忘带歌本了。”
警卫员小毛头一看,于是开车回家给首长取歌本。
所谓的歌本,是这些业余合唱队自个儿私下打印装订出来的,订成一本一本,有曲谱有唱词。山上唱歌的人每人手里都捧着歌本,可正规了。
老爷子拄着拐,溜达到人群边沿儿上,往里挤了挤,站在比较靠后的位置,遥遥能看见指挥。
指挥的那位大爷,站得高,遍布褶皱的眼眶闪出明亮矍铄的光芒,就着打拍子的手势,远远地朝老将军招了个手。
顾老爷子也挥了挥手,心情舒坦,于是开始放开嗓门,跟着大伙齐唱。
那个指挥的老头,是老将军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那年代一个是先锋师师长,一个是攻坚团团长,也曾经脸上沾满炮火硝烟,跃出战壕冲锋陷阵。老将军小腿里嵌着弹片,老团长左手中指和无名指被炸掉了一截手指。
罗强闲得无聊,在山坡上抽颗烟,默默用眼扫过去,就注意到人群中的老爷子。
顾老将军身材高大,神情专注威严。虽说人上了年纪,身形身高总要稍微皱缩几寸,但是老爷子无论站到哪,都是腰杆挺得笔直,脊背像苍松的树干。那种精气神儿和自信的气度,人群中十分打眼,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儿,让罗强都忍不住频频侧目……
大合唱唱过几首歌颂党歌颂社会主义的红歌军歌之后,手风琴变了个调,轻松一下,来了一首西游记。
唱西游记还并非唱蒋大为那首激情豪迈的《敢问路在何方》,唱的是《女儿情》,大妈大婶们最喜欢了,唱得十分投入,声情并茂。
漫山遍野一群老头老太太合唱“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这是一种什么景象?罗强双手抱胸,咬着烟,嘴角咧到最大,压抑无声地乐,心想,下回一定把大馒头带来瞧个乐呵。
这歌人人都会唱,带着每个人对那个年代经典的回忆。顾老爷子也喜欢听这歌,可是记不住歌词。
“女儿……美不美……”
老爷子斜眼寻么,瞅准目标,往旁边挪了挪。
“说什么王权富贵……”
“怕什么戒律清规……”
人岁数大了,老花眼,瞧不清楚,老爷子使劲眯缝着眼睛,偷看旁边那位手里的歌本。小风一吹,旁边这位老太太白发烫了花儿,被风吹起一撮头发,在眼前摇曳,十分碍事,老爷子伸长脖子,又往这边挤了挤,居高临下地看。
程大妈正唱到动情处,微微地晃着头,自得其乐。
“只愿天长地久,与我意中人儿紧相随——”
她总觉着身旁有个高个子的老头,不断地往这边瞟,偷看她!
她猛然一仰头。
老爷子:“……”
程大妈:“……”
老爷子尴尬地点点头。他绝没偷看人家老太太,他是盯上程大妈手里的歌本,恨不得抢过来。
程大妈笑着问:“您是忘带了吧?”
程大妈把歌本捧高,举起来。俩人于是凑着头,一起看,一起唱……
唱了半个小时,指挥和小乐队休息五分钟。
老爷子和程大妈这就算认识了,站在原地笑呵呵地聊起来,互相问您家是哪的,您是干啥工作的,您一人儿来的吗,您家里几个孩子,您孩子又是干啥工作的……这一套老人儿凑在一起常聊的话题。
程大妈带着做家长的那种满意炫耀心情,自豪地说:“我有四个儿子,都特好,都惦记着我。”
老爷子点点头,眼里流露羡慕:“那敢情好,家里人多,热闹。”
老爷子时常抑郁家中人丁不旺,人老了,最容易寂寞。回想当年,小钧钧小的时候,还恋着家长,知道每天回家。现在钧钧这孩子长大了,野在外边,根本找不见人影儿。
程大妈拿手遥遥一指,指着罗强:“我们家大儿子,就是站那的那个,特意陪我来这唱歌。”
老爷子感慨地用手指摩挲拐杖的龙头,他出门没有儿子孙子陪伴,家里人人恨不得身居高位,个个都忙着公干或是赚钱,谁有工夫陪老人?老爷子从来都是由年轻警卫员陪同,军牌车接送,外人看来这是特权阶级坐享的排场威风,个中酸楚滋味儿只有自己知道……
警卫员小鬼头其实半个小时就回来了,拎着歌本,打着手机,满公园里寻觅他家首长埋伏在哪个山头。
罗强叼烟,百无聊赖斜眼看着那两位老人家聊天。
就这么几分钟工夫,出了个事儿。
公园里人山人海,大部分是游园唱歌的游客,人群里只有那么两三个人,眼神精明鬼祟,不看景而看人。一名小青年这时突然从蹲了很久的石头凳子上站起来,低着头没入人群,挤来挤去……
老爷子一手拎包,另一手把玩着两枚青玉石打磨的球,冷不防,手里一空,公文包让人拽走了!
老爷子猛一回头,喊了一声:“嗳!你干什么?!”
程大妈踮着脚,下意识地喊:“那个人怎么抢包呢?……小偷!!!”
两边的动作几乎同时发生。
罗强从后面山坡上一跃而下,一脚蹬住山坡上一块凸出的假山石,身形掠过灌木丛,老鹰扑食一样拍下来。
偷包小贼在人群里撞开一条路,撒丫子飞奔,不明所以的游客四散躲闪。
顾老爷子遥遥盯着那小贼的背影,不慌不乱,并没有拔腿追上去。他手里紧紧攥了一枚石球,两眼一眯,胳膊悠起来,紧跟着就是一球用力掷出去!
小毛贼在奔跑中大腿后侧突然中弹,凄厉哀嚎了一声,听起来特别惨,趔趄着扑倒。罗强从天而降,一脚将其踹飞,用膝盖摁倒,将对方两条手臂背飞扭住,干脆利落。
老爷子那一球,掷得十分自信,特意没往脑袋脖子上砸,怕一球下去砸后脑勺上直接把颅骨砸一坑。这一球结结实实砸到大腿后侧膝盖窝上,小青年痛苦得龇牙咧嘴,腿抽筋乱抖,一看就是出门前未卜风水,今天还没开张儿就倒霉透了。
警卫员迅速跑上来,帮忙一起抓贼。首长遇上贼幸亏没出啥事儿,不然他可麻烦大了。
老爷子刚才发力擒贼,脸不红,气不喘,慢悠悠走过去,弯下腰,把自己的宝贝石头球捡回来,揣兜里。
罗强咬着烟,看了一眼,给老爷子伸了个大拇指:都这岁数了,有两下子。
老爷子刚才遥遥看清了罗强的身手,上上下下打量很久……
那天唱完歌,几个人在茶水铺里找了一张桌子,坐下闲扯。
罗强给老人家来了一根烟,亲自凑头递火。
老爷子打量罗强:“小伙子,身手不错。”
罗强由衷地说:“不敢,比不上您老。”
罗强心想,这老头子掷个东西都能扔这么准,指哪打哪,倘若手里拿把枪,枪法还能差了?
老爷子腰杆挺直,稳如泰山,端茶杯的手稳稳当当;手掌很大,掌心厚实,指关节上有枪茧,一看就是经过世道的一双手。
罗强说:“我看出来了,您老以前肯定当过兵,真有两下子。您走路姿势就跟一般人儿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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