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话音落地,我没有进一步解释,只默默等着他们反应。
乔瑟琳眉头紧锁,但也没有表露出丝毫困惑,她是向来不露怯的。
至于大老板这边……
他拿看疯子的眼神看我。
做老板的没有要求说明,沉默则可以被理解为考验。一片寂静中固然有他的态度,然而另一面,大老板对我的器重又显露无疑。
尽管他那注视着疯狂本身的眼神未曾变过,但时间持续得越久,我却也越觉得自己的提案被慎重对待。
在接下来的某一个瞬间里,我嗅到了希望。
大老板望着我,忽然狂笑不止。
“你很有种,胆子够大。我喜欢!”大老板搓了搓脸,“但你又凭什么保证人家会配合我们的计划?蟹壳是我们的生死线,可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笔重要投资。为了百亿美元规模的生意和体量相近的老对手闹得不愉快,不是一个常见的选择。“
大老板果然极快理解了我提案的意图。这种商业敏感度是我所欠缺的,情况不变成数据、落到纸面上,我通常很难仅仅通过一个模糊的描述就做出直觉般的判断。
我做事靠分析。
他做事,只靠一双慧眼。
身在海外,心系家国。特别是对于我们这个行业来说,许多模式的经验和教训都是从国内几家公司的历史中学习到的,常年保持对相关消息的留意可谓基本职业素养。
在一个潜力已基本挖掘到极限的市场当中,巨头通常各占山头,彼此制衡:有的人说这是多头垄断。
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何况焦点所在,是资本这种不知道回头的东西:我看是一山不容二虎。
接下来的论述很顺利,对于隔壁的大本营与南方巨头之间的渊源、双双注资我们公司的原因,我和大老板都各自有过深入的思考,极快地就达成了一致判断。
隔壁所属的国内巨头近年来一直在通过多种形式,利用若干家子公司增持我们的股票,目前已达到总股份的百分之十二。自去年以来,我们的股价上涨得厉害,这个增持速度,竟然也不见减缓。
要说没什么想法,我是不信的。
再说了,我信不信不要紧,它声称它清白,南方的老对手,会相信吗?
蟹壳是集团的核心之一。南方巨头虽然对公司持股更少,但重视程度绝对是不容忽视的。只要我们势头做足、又有力地全程保持威慑,便能埋下猜忌的种子。
他们阔绰到满世界到处砸钱,又将东南亚视为当前的重镇,这土地可就太肥沃了。一旦种子埋下去,未来就必定是发芽生根,全面警戒。
届时会有来自八方的一双又一双手要死死掐断苗头。
无它,全副武装太贵重,没有谁是穿着盔甲睡觉的。
“我有一个疑问。如果一切顺利,将我持有的股份中的一部分成功卖出,但他们的想法又变了,怎么办?”大老板看着我,“这毕竟是无法管理的风险。”
我微微扬了扬眉。他身为一个典型的商业赌徒,现在竟然也会说“无法管理的风险”这种话了,看来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有能力成长。
“这就是整个方案当中最狡猾的部分。”我尽量敛去因设计他人而带来的恶作剧般的笑意,让自己看上去专业一些,“我会建议您售出不超过百分之一的股份。”
乔瑟琳何其敏锐,与大老板对视片刻,当即插话道:“你是想给出一个迷惑信息?”
我应了声:“是的。”
乔瑟琳听到我的肯定,慢慢点了点头,幅度不大,也没再出声。
我又问:“像这种已经成为了大股东的股东,当他们增持的时候,需要再做一次尽职调查吗?”
“取决于对方的流程规定。”乔瑟琳轻轻托着下巴,“另外,以利松的身份,转让这个数额的股份仍然会带来一些额外的猜测。指定一个特定的买家也容易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可以考虑公开竞价——但与此同时也要留意舆论风险,外部必然会注意到这个变动。”
“我是想利用合同,在《证券交易法》的慢走和预披露规定上变一个戏法。”我解释了几句,说,“实际转让出去的股票份额完全在规定以内,而谈判时,我们给出足够有诱惑力的比例,以说服对方参与博弈。”
大老板忽然道:“百分之一的股票还能接受,现在股价正高,可以套出税前十亿美金左右的现金。好买卖。”
我悄悄瞥了眼乔瑟琳。她果然也不想接这句话。
我也不敢接,可这是大老板,乔瑟琳若不接话,我必须捧场。我讪笑了一阵,说:“完全避免股份的外流当然是我们一致的目标,然而,考虑到时间限制,我感到计划还是要在制定上就保持对基本事实的尊重。此外,’百分之一‘仍然是一个理论上的数字……”
大老板摆了摆手。
我当即止住:“是的?”
他的手朝上挥了挥,抿抿嘴道:“你说普通话。”
我刚要张嘴。
大老板又道:“我是说,你用英语说普通话。”
乔瑟琳脸上闪过一瞬隐秘的笑意。
大老板是让我说人话,别绕来绕去,拿话术把语言包装得过分中立和复杂。我尴尬地动了动嘴皮,说:“好的。我的意思是,他们不一定听我们的。如果换作是我负责他们的投资部门,即便集团内有这个意向,我也会更多的把视野固定于我司已经掌握的领域,而不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这也就意味着,我们真正想要的那份股份转让合同,可能还会附带来大量的条款,以要求转让人确实按照谈判中的约定,在规定时间内将所涉及的全部股份转让给受让人。“
我小心留意着大老板的神色,确定他对于这种程度的“人话”尚能接受,才道:“……这也是为什么,我预估损失可能达到十亿美金这个级别的数倍。至少在战略层面,我们需要理解,这样的判断是完全有可能真正应验的。”
他看了眼时间,微微点头,说:“这些细节可以晚些时候讨论。”
我称是,并无视他把这种天文数字称之为“细节”的行为。
“现在的关键在于,谁来做我们的牵线人。”大老板的一根手指在键盘上轻轻地点着,发出些微响动,“倒也不用把信息包装得太复杂,找一个办法让消息传递出去,但又不带有指向性,确保对方的负责人认为我打算售出一部分股权的消息是偶然获得。他们应该会自动行动起来的,不需要再加上额外的动作。”
我点着头。我初步设想的几个方案都比大老板说的要复杂,但资本运作的事,我没有经验,此刻应当相信他的判断。
“至于支持我们团队的股东,可能的话,还是越多越好。我会看看我能做点儿什么。”轻敲键盘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大老板望着我,道,“你做得很好。”
“谢谢您。”我拿捏着分寸露出一个笑容,斟酌着,在确定大老板暂时没有更多要交待的事情后,再度开口:“还有一些关于公司框架建议的事情,我做了简单的方案,您看是打印出来,还是我们找时间开个会?”
大老板微微扬起头,似乎有些惊讶:“公司框架?”
“是的。在成立子公司的提案被否决以后,我们一是需要证明付给BCG的钱没有白花,二是要说明,通过不间断的内部调整,公司的架构总是最符合当前的效益,以绝后患。”
听了话,他嘴边有一分笑意,将平板递给我:“很敏感?”
“有一些敏感。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内容能够保持始终离线,杜绝可能存在的风险。”我尽量让语气听上去平常一些,不带有什么深意,但含蓄中又存在一定的引申空间。现在不是谈论我的多重任务的时候,大老板也不需要知道我的任务展开细节。这点默契,我们之间还是有的。
大老板微微点头:“开个会吧。在这周内找个时间,最好是早上。这样我能清醒一点。”
“我会安排。”乔瑟琳几不可查地往腕上的手表表盘一瞥,低声道,“会议还有五分钟开始,需要延期吗?”
他摇摇头:“不了。你今天就不用出席了。”
两人淡淡对视一眼,乔瑟琳低下头应了声,将我带出办公室。
我知道,她要让我交代了。
今天这个大胆提案虽然仅是扎根于公开信息一步步分析而来,但要说没有额外渠道,我就是天马行空般找到了这么个取巧的高风险办法,这种说辞讲出去,任谁也不会信。跟进凯文方面的进展,我也迟迟没向大老板或乔瑟琳汇报。经过此前的多次磋商,针对“这件事”的一些方法论或是行动报告,大老板已表现出彻底的不感兴趣。这一方面是对我的放权,另一方面,也像是放马去吃草。
我要是临阵变节,乔瑟琳有的是办法处置我。
将电脑装进包中,乔瑟琳戴上口罩。我也跟着行动,心想:她不会又拉我到公共会客地点“友好会谈”吧。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乔瑟琳按了十九楼的电梯,道:“去拿上你的包。你想吃什么?我请你用晚饭。”
她要把上次的晚餐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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