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我愣在原地,花去四五秒钟时间才找到潘德小姐的意图——至少是我所认为的意图。
她可能是在说,我只有五岁的水平?
这种骂人话连五岁小孩儿都不用了。
没来由我又想起小学生之间的骂仗,彼此攀比年级高低似乎是个很常见的操作。再看看如炸了毛的猫一般的潘德小姐,她的声势似乎也偃旗息鼓,只剩下忐忑的皮毛在给彼此打气。
我还是决定给她顺顺毛:“你在学汉语?”
她点点头:“才刚开始。你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生气。”
“我没有空生气。”我说,“我觉得很惊喜、很荣幸,还有一点点害怕。”
她吸了口气:“我们管这个叫‘受宠若惊’。”
我默默往旁边看。忍住,李姚,她是故意气你的,忍住。
我抬起头:“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什么?”潘德小姐眯了眯眼睛。看得出来她放的狠话没达到效果、挑衅的言语又被我悄然揭过,这会儿她的心情算不上多好。
但如果我们不继续聊这个问题,她就得问起谁是浮世绘章鱼、安宁为什么是章鱼、我们又如何“大战”等我暂时没法儿跟她解释的事。
“我的意思就是,”我看了看她,“你是因为我吗?关于去学汉语这件事。”
“是的。”她声音有点儿轻,又接道,“我只是希望能辨认字和发音,以免被你糊弄。”
她明显在说我管“万庄”念“石油”的事情。
我郑重道:“我保证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潘德小姐动了动眉毛,不置可否。
这是气消了?
我又说:“现在我只感觉到受宠若惊。你所做的很贴心,桑妮亚。我很感动。”
她别过视线:“我只是刚开始学,才到第二册。”
“我能看看你的书吗?”
她举起教材。果然是气消了,换作平常,光是这么一件小事,她就得揶揄我好一会儿。
那是本大约十六开的黄皮书,封面上画着大大的白象。因为有很繁复的装饰在白象身上,最开始我还以为是某种印度的童书。仔细一看,封面上用很幼稚的字体写着“给孩子的汉语书1a”,下面还有一行汉字:
“轻松学中文(少儿版)”
我忍了好久才没笑出声来,憋着一口气问她:“怎么买了儿童教材?”
“我以为会简单一点。”她放下书,“我错了。”
我点点头:“下次到你那儿时借给我看看好吗?我想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我想那会很有帮助的。”她神情很柔软。
我放松警惕。
她话锋一转:“我刚刚是不是犯语法错误了?”
“什么?”
“你五岁。”她旧事重提,“教我。”
不得不说,潘德小姐讲“教我”两个词的时候,很有一番别样的魅力。我不敢乱想,认真解释道:“嗯,如果你坚持要那么说的话,我想‘你只有五岁的水平’或是‘你好像只有五岁’要好一些。”我又接着把句子翻译成英语再解释了一遍,“但人们真的很少会这么说。”
“人们一般怎么说?”
这哪能讲实话,难道我要科普一下我们在骂詈语言中,是多么地喜欢口头地、直接或间接地声称自己是对方的长辈,并顺带讲解顽固的宗族系统吗?这决计无法解释,且会扭曲她心目中中华文化的形象。
我干脆道:“你可以说,‘你很幼稚’。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的孩子气很重’,但情感上更负面一些。”
“‘很’是‘非常’?”
“对。”
“幼……”
“幼稚。”我放慢了语速。
“幼稚。”潘德小姐模仿地很到位,又问,“是‘石油’的‘油’吗?”
“不不,那个字发……”
“阳平”怎么说?直译为“第二种声调”吗?
我勉强比划清楚了,接着开始解释字义:“‘幼’就是年龄小的意思……”
我发觉自己非常不擅长教汉语。
非常、非常不擅长。
我们汉藏语系的人跟她这样印欧语系的,简直是生活在两个世界。
到了快十二点,潘德小姐终于肯摘下她好奇宝宝的名牌了——我也是今天才发现她还有好奇宝宝的一面。她的精神反而比视频刚拨通时要好一些,倒是我,精力不济,电脑上那点儿工作只能留待明日了。
我问:“还有别的事情吗?”
潘德小姐摇摇头。
“那今天就到这儿?”
潘德小姐轻轻应了一声。
我看着她笑:“你挂吧。”
她不说话了,瞥过摄像头一眼,盯着屏幕底部不知道什么东西看得津津有味。
我问:“怎么了?”
“没事。”
我又是笑,道:“那你挂吧。”
潘德小姐微微抬起一边眉毛:“你怎么不先挂断?”
“我不舍得挂。”我说。
说完我就不好意思了。好在英语里这个表达不会显得太腻味,但愿她别多听出什么旁的含义来。
潘德小姐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说:“可是明天我们都必须要工作。”
“你说得对。”
“那,我先挂了?”她看看我。
“好。”我站起来,瞥了眼我的电脑,“希望你做个美梦。”
“希望你睡得安稳。”潘德小姐撩了撩头发,也低着头,“晚安。”
“晚安。”
屏幕上她的影子失踪了。
我宛如尚处黄粱梦。
我极少拍照。
新加坡是座很适合城市风景观赏爱好者的城市,傍晚总有看不尽的晚霞,美得像千禧年间的浪漫电影。暴雨中,只要远离落雨的地段,哪怕是在远处观察,也能看到龙卷风一般真实又安全的、水连成的天与地之间的柱。更不要提闪电、狂风、数人才能合抱的大树,属于自然的一切都在这里放大了,为人所亲近,继而留存成影像。
占满拥有者的朋友圈、关于美好的记忆,还有生活。
它们将他们留在这里。
我的手机相册干干净净,各式各样的报表、资料、我花花绿绿的会议安排日程,此外就只有她了,她、她深夜出没的头发、她的芒果,和她永远迷人的眼睛。
一起去圣淘沙玩的话,在我这里,也能留下更多关于她的影像吧。
熊掌亦我所欲也。
我坐着发了好一会儿呆。
如果能从COO处尽快掌握到一些证据,退一步说,哪怕是能够得知更多关于集团的信息也好,我的任务基本能够交代,向大老板开口时不至于自愧,与她的关系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发展。
可一旦搭上COO这条线……
站在公司、站在创始人一派的角度来看,我要做什么是显而易见的。人家“太子”也不会只是草包一个,要获取到足够的信任,仍然需要漫长的过程、密集的铺垫,以及潜伏。
新公司成立以后,重新洗牌是必然的,即便我有先发优势,也还得花大量的力气去站稳脚跟;BCG这边肯定想把这笔业务发展成长期且稳定的进账,我与潘德小姐之间哪里能摘得那么清楚?
今年不是个换工作的好时机,假如不考虑老大那边可能为我提供的绿超人的岗位,我要在外面试或找人内推,恐怕都极难遇到合适的职位。
但绿超人的工作能够保留到几时呢?现在的我,是无法从蟹壳抽身的。
我反复翻看着那些安宁长时间停留过的页面。
他们要这份资料,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BCG也就罢了,要说资料接收者是COO或集团的什么人,从逻辑上来讲,动机实在过于扑朔迷离,让人感到迷惑。
能接触到如此全面信息的人,在公司里确实不多,一只手数得过来。
问题在于,“中指”是我,“食指”可就是COO。以他的位置,即便不直接管理我们的工作,想要查看什么数据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是这个周最困扰我的迷思,也是决定把资料交出去前后这半个月,我想破了脑袋也没弄明白的一个关键节点。
有些真相原本就有深深掩藏的宿命。我劝自己。
我们这一家人好像都不信命。
我没来由又想起我爸妈,心里觉得不舒服,去冰箱拿了瓶水,强行干扰思绪进一步四散蔓延。
站远一些,回到根本,纵观局势,我看似攻城略地、进展顺利,其实已退无可退。
那感觉就好像我是一辆火车,只有单个车头、却背了满车厢的燃料。驾驶室中,眼前的景象本应一览无余:可窗外漫天的雾气,始终如一、无法辨清方向的轨道,就是我眼帘的全部,我又该相信那无法验算的逻辑吗?
玻璃上细细的水珠学着相拥。稠密的夜雾里,火车头冲向天外,车身越来越轻,速度越来越快。车厢中,从属于机械的黑色的生命已燃烧殆尽,我撕开雾,走向雨,走向风暴。
这时幻象都散去了,时钟宁静地拨入黄昏。热带灿烂的晚霞吞噬烟云,轨道直直铺进海底。我正单向通行。我的前路尽消,我的刹车失灵。火车跌入海中,蒸汽急速冷却,金属腐朽,人为鱼肉。
唯独破碎的前窗玻璃流过眼泪,已无法挡雨遮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