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乔瑟琳和我“亲切会谈”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早晨去公司时,好些人就已经知道了。
说来,这还是她做给我的一个顺水人情。
平常上下班路上我会听听播客,现在太忙,充电的渠道有限,需要把握每一分钟。但昨天回家途中,我一个单词也听不进去,心里实在没底。转念一想,乔瑟琳何等人,大老板都发话了,她却拉了我去会客区,背后必有用意。
再看看无形中悄然变化的公司气氛……
这就是用意了。
我见一切顺利,决定趁热打铁,便叫小陈上二十楼一趟,被动地给BCG那边儿吹吹风。他现在是越来越擅于此道了,我说一句,往往能悟出三句,虽然稍欠急智,好在肯动脑,多少能派上些用场。
饶是如此,肩上的担子,我半分没有感到有所减轻。
人手短缺是事实。这个现象也不是从老大离职才突然出现的,公司扩张太快,新版图一个接一个地拓展,我们入驻巴西没多久,如今时局特殊、大难临头,大老板都还在想着拓展美洲市场的事。
熬过资本寒冬的企业必然没料到去年年末爆发并深刻影响到全球发展的这场“黑天鹅”;而我们,HC不变,调薪照常,按说是不缺人的。今年面试的候选者中有好几个都明显资历过高;原本我们总部的人员补充都瞄准了亚洲,进入五月以来,偶尔还能有拥有美国工作经验的候选人从内推渠道进入最终一轮测试。
当然了,关于薪酬磋商,自有HR的同事去烦恼。
我只管点兵点将。
现如今不再是最黑暗的时候。是否有比最黑暗更黑暗的,我不知道:无法被人预测的才叫作“黑天鹅”。
我只是在想……
“没面试吗?我们唯一需要等待的东西就是通知?”老黄望着我,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毕竟是临时代理,谈不上正式任命。”我耸耸肩,“大老板一句话的事。”
我只是在想,凯文听到消息,会作何种反应。他的趾高气扬真会有所收敛吗?还是说,我能乐观地等来一个属于他的外强中干的本质?
周四的会议上,大戏开场。
不知道乔瑟琳这算不算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由黄修文暂代亚洲部门总监一职的消息,她竟然选择在与BCG的会议上宣布。因为气氛不对,在她开口前我就心有预感,但直到话音落地,我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这是一举三得,变相地又向BCG示威吗?
今天在场的高管还不少,我们这边,COO、CTO都在,潘德小姐也在,各个人表露出的惊讶程度不一,但与事前收没收到风声并无关系。我想此事事前知情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不外乎潘德小姐与我们COO比较会演,而CTO不屑于——也可能是不擅于——掩饰罢了。
这场棋局我筹谋已久,此刻挂在我脸上的,自然是最适合的表情。
口罩挡住我大半张脸,但剩下的小半已足够说明一切。我紧抿嘴唇,只盯着桌面,任谁看了也知道我十分不满。
凯文则大不相同,他向来是擅长扮绅士的,此时风度翩翩,像是大热门提名、但最终与奖杯失之交臂的被重重镜头锁定的男演员。
空旷的会议室内,响起稀稀落落的祝贺,说来还是桑杰的态度最真诚。
两个部门的与会者,心怀鬼胎,神色各异。
潘德小姐不着痕迹地注视了我一会儿。在外人看来,也许是在悄悄提醒我的失态。
凯文又怎么想呢?
我们的视线不经意对上。他没立即躲开,似有深意地微微颔首。
我心里松了口气。
起风了。
资源整合项目已经彻底进入后期,事情怎么也瞒不住,私下已有了关于公司将要拆分的传言。这倒正中BCG方的下怀,他们巴不得此事成为公开的秘密。
什么叫“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没有人比乘势而起的新加坡人更清楚的了,先前对巨型队伍模式还表现出了十足排斥的技术部门,如今的态度已是天上地下。
甘做碎玻璃、拦路钉的又少了一个,现在只剩越南项目组了。
但我丝毫不敢为自己的事前安排感到庆幸。快的话一个月,最迟也拖延不到两个月,他们只要一拿到全部数据,很快就会发现越南事务中的破绽。偏偏这个障眼法能维持多久,并不完全取决于我……
面对越来越多的发难,听我授意行事、在此螳臂当车的小丁,只能堪堪保持平衡。
眼前没有任何胜机。我一面说服着自己,尽量输得体面一些,为将来扮演好子公司的“钉子”做足准备;另一方面,我又在等。
等什么呢?
这样的死局中,难道还会有任何出路吗?
会议结束以后,凯文找上我。
他那态度十分理所应当,好像我们原来就是什么同甘共苦的亲密战友,而过去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纯属子虚乌有的泡影。
往好的一面考虑,可以肯定,他以指挥我为乐的打压行为将要成为历史——暂时性地成为历史。
运气站在我们这边的话,不说子公司的CEO是谁,至少不会是他。而只要不是他……
我们就还有得较量。
“我能为你做什么?”我说。我倚在会议室的玻璃门上,并不打算落座,甚至还颇有几分随时可能拉开门走人的意思。
凯文看了看我:“你看起来好像,嗯,很困惑?”
“我是很困惑。”
“也许你的方向需要进行一定的调整。”他拉开他面前的一把椅子,请我坐下,“如果我是你,姚,我想要费神思考的地方应该在这次任命。为什么大老板会选中修文,为什么事前甚至没有任何的询问或暗示——而非因我而感到困惑。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
我没有推辞,大大方方落了座:“我们是同一边的吗?”
“至少我显而易见是无害的,”他顿了顿,补充道,“目前而言。”
“有趣。”我看了看他,没多说什么,但神情些许有那么点儿落寞,“我没看出自己有何种素质,能为你作出贡献。”
凯文摇了摇头:“不不,别那样说。作为同事而言我是非常欣赏你的,想和你成为实际上的共事者,应该没那么难以理解。”
我不动声色:“什么类型的共事者?”
听了我的话,他或许是笑了片刻。口罩遮挡住凯文神情的大半,很难说那双眼睛表达的究竟是善意还是嘲讽。他接着说:“我有一个很具有吸引力的邀请提供给你。你这周什么时候有空?”
“我非常忙。你可能在过去半个月听说了,凯文——我接手了原先鲁德拉负责的几乎全部项目。”我不无讽刺意味地回应他。他好歹也当了我们一阵子上司,对我的工作量该有基本的意识。
凯文微微扬眉,好像终于从我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保守与恭温中读到了真实的反骨那样。但他对我直白的拒绝并不动怒,开口时显得胸有成竹:“你会感兴趣的。我的建议是,你抽时间和我谈谈。”
我站起来:“听起来像是,你不打算在公司说了?”
管他心里成的是什么品种的竹子,今天竹也好松也好,来一颗掰一颗,不给他一一掰了铺路,我必然落得个无路可走。
凯文明显没料到我态度竟这么坚决,略显慌张,但即刻就恢复如常,不愧是他。只是他也随我站起来,言辞恳切:“能允许我有一点业务之外的隐私吗?”
我眯了眯眼睛。这是要谈什么新的职位给我?
他也要跳槽啦?
我不禁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好笑,站定不动,尽量温和地说:“我不是在说‘不’,凯文。我真的非常忙,这段时间几乎是住在公司。这周末也已经全部安排满了……恕我没办法抽出时间与你会面。”
“我能理解——”凯文望着我,眼神带有一种压迫力,“而你仍然每周与桑妮亚见面。这让我看到了一些在时间管理上足以筹措的空间。”
我别过目。
怎么回事?潘德小姐告诉他的?
用来敲打他吗?还是有什么别的可能?
“听着,我对这个不感兴趣,”凯文紧接着就说,“但正是出于对你宝贵时间的尊重,我才怀着敬意给了你这样直接的态度。我们俩都知道我们各自背负了……一些额外的任务,不管你从她那儿得到了什么样的承诺,我会说我的邀请都比那要具有吸引力——而且,绝不仅仅只是一个诱饵。”
这是我们间第一次正面提起为BCG所雇佣的事。
他的话是真的直白得不能再直白了:这就是凯文的诚意吗?
见我望过去,凯文没再往前。他似乎已认识到我态度的无可转圜,然而与我估计的相反,凯文反而更坚定了。
他尚且还有他绅士的一面,没再执意请我坐下,只是说:“我有一个邀请给你。找个时间和我谈谈吧。”
姿态相当诚恳,并且不计前嫌。
在凯文离开了会议室之后,我才关掉了钥匙圈上挂着的隐藏式录音笔。
这东西终于还是派上用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