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我的唐突好像让她发现了新的大陆。
潘德小姐的反应太生动,一切含蓄而富有层次感。她的眼神是最先从静止中恢复过来的,带着告诫的意味,潘德小姐在惊奇中观察我,剖析我。最开始我以为她是利用沉默达成威慑。
根本不是那样。
她仿佛是忽然找到了答案的人。
是啊,潘德小姐的猎物在还手。尽管地位悬殊,她的优势巨大,但我竟然是会反抗的。我竟然也有爪子,也会逆势而行,我回报以她实实在在的冒犯与威胁。她像看一个垂死的莽夫那样看我,甚至都不在意我的越界。
我只是更饥饿了。
先于一切的斟酌与伪装,在我命令她那瞬间,潘德小姐咬住了嘴唇。
她想要我。
我低下头,嘴角在笑。这回冒犯大了,她该多生气啊?
“姚。”我在她叫我的时候就抬头,潘德小姐眼神极冷。
让我浑身发麻。
她语气里满是不容冒犯:“你究竟有听清楚我刚刚说了什么吗?”
“当然。”我坐起来,距离她忽远了些,“我很抱歉,如果让你感觉到不适的话。”
“我感觉那不是该在工作场合出现的对白。”
“我很抱歉我那么想了。”
“你更应该感到抱歉的,是你那么说了。”她盯着我。
“但我没有。”我回望过去,慢慢道,“我很抱歉我那么想了。”
潘德小姐别过了目。她鲜少主动远离战场,看来真是气得不轻,又拿我无可奈何。过了好几秒钟,她仍只望向窗外,说:“你的答案在哪儿?”
“部门的报告有一整套详细的评估标准。就表述不清这个问题,我需要更多更具体的描述。”我当即答话。我怕她真的觉得我对她不够尊重。
“好,让我说得更清楚一些。”潘德小姐没有再同我兜圈子,前倾过来,离我更近,“你手上一定有一份更详细的汇总资料。”
她的判断没有错。报告肯定是建立在大量的资料汇总上才得以分析出来的,但她想要的东西,都不用细想,我就知道该拒绝。
绝对是违反劳动合同的。
我轻声问:“你想要什么?”
“那份汇总材料。”
“不可能。”果然如此,我下意识地就驳了,回答得过分地快。
她的眼中掀起些许波澜,竟表露出不解的意思。潘德小姐说:“你甚至都没有听我说起细节。”
“你是说,”我望过去,有意逗她,“像是合法的细节吗?”
潘德小姐靠回了她的椅背上。
我在想自己这会儿笑起来的样子肯定不是那么地专业:“你知道我的底线是什么。再说,即便是为了新公司作考虑,BCG目前得到的信息也已经足够多了。你想要拿到的东西涉及多方机密,我忍不住要猜想些别的可能。”
她比我要稳重得多,也要不满得多:“你都不想要听一下我的条件?”
“不,不需要什么条件。”我摇摇头,“我不做违法的事。”
她的眉梢轻轻一抬:“听上去没有商量的余地。”
“第一次听说雇员还可以和老板商量。”我收拾着随身包,“我以为我们要么是处在命令与服从的语境中,要么就是在谈判桌上。”
潘德小姐眯了眯眼睛:“我们之间是合作关系。”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我站起来,让侍应生给我拿了账单。
潘德小姐今晚为的是这个吗?这份她明知道会被我拒绝的工作安排,难道就是重重铺垫下的重头戏?
开场话题可是老大的跳槽。这不合逻辑。
潘德小姐像理所应当那般接过了平板。她总在这种旁人断不会注意到的地方强调我们的立场,说明我们的雇佣关系——我心里忽然觉得很不舒服,赶在她有所动作前道:“从我账户里扣吧。”
“好的,李小姐。”侍应生自如得好像流水那样,“您需要确认一下账单吗?”
“谢谢你。”我摇摇头,“每次都来得这么晚,耽搁你们打烊了。”
“为顾客服务是我们的荣幸。”他从潘德小姐那儿接过了显示账目的平板,随即让开道路。
而后者,定定看了我一两秒钟,没有说话。
潘德小姐与我相继走出店面。她走在前面一点儿,象征性地扶了下门,旋即自己戴上口罩。我差点儿撞到门上,一个趔趄,心跳砰砰往上加速。
门外的潘德小姐绝对是注意到了,可她非但没有一丝歉意,被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的那张脸上,还有种恶作剧得逞后幸灾乐祸的愉悦飘过。我愣在原地,苦于没有证据,无法和她计较。
两个人都不说话,并排着往附近的立体停车场走。她既不问我为何跟着她,也没有驱赶我的意图。她不问,我就一路跟着,同样保持沉默。
但她自有她的手段。
潘德小姐从包里拿出车钥匙,悬在我面前。
“你好像很喜欢让我开车。”我一把抓过来,解了锁,示意她去副驾,等坐进车里,才道,“不怕我让你的保险费提高啊?”
潘德小姐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你看上去很享受驾驶。”
我是很享受驾驶。坐过我车的同学都说我技术不错,其实我不过是擅长预判,踩刹车总比一般人来得温和些罢了。这个时间段路上车少,就算是只在游戏里玩赛车游戏的人,都能在这种车道上体会到快乐。
另外她拥有的还是这边很少见的手动挡汽车。这就增添了更多趣味。
“我喜欢一切都在掌控当中……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我想起自己那间堆满杂物的次卧,拉安全带的动作放慢了点儿,很有自知之明地说,“我应该是喜欢掌控别人的失控。”
“你自己呢?”潘德小姐道,“你自己敢于接受自己的失控吗?”
我发动引擎的动作停在半空中。潘德小姐迟迟没有去拉她的安全带。
“怎么了?”我转过去望着她。
她极为平静:“我很生气。”
沉默维持了那么一会儿。
“我知道。”
“你故意的吗?”
“是的。”我看了看她,“你有为此变得更生气一些吗?”
潘德小姐摇了摇头:“不。”
话说完,她伸手去拉了安全带为自己系好,忽然又说:“但我因此生我自己的气。”
汽车启动了。
两侧的高楼大厦成了连篇的画幕。葱郁的盾柱木在不息的车流中野蛮生长,仿佛地底是源源不竭的养分,从钢筋森林的管道供给,每片叶与花都就生命力与路人进行抢夺。
我尚未来得及离开变速杆的左手,小指与无名指忽然被勾住了。
是潘德小姐。
她不知什么时候悄悄伸过来一只手,将我的两只手指圈在掌心中,并没有用上力气。
我心中一软。
我的手这下成了小姑娘下意识拉着的衣摆了。
潘德小姐说着截然相反的话:“我讨厌你。”
我顿了顿:“这个世界有很多你讨厌的人吗?”
她的手握得紧了一些:“没有。”
“那我很荣幸。”
“我讨厌这份工作。”潘德小姐继续道。她默了片刻,又接着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保持这样多久。”
我反握住她,只是极快地瞥她两眼,专心留意路况:“你觉得累了吗?”
这次,潘德小姐沉默了很长时间。
红灯将我们阻隔在人行道以前。夜色已深,那些远处的光照都像雾里的影子,埋进黑暗的坟墓中,红的绿的警示灯俱都变得朦胧:是雨落下来了。
我开了雨刷。她将座椅靠背往后调了一点,整个人仰躺下去,也许是在看天窗上坠落的雨滴。
我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她现在半躺着,要拉我的手有些勉强。我的身体悄悄往左偏,一边想,这么躺着看雨是什么感觉?
我试过在厚厚的玻璃壁面前感受浪潮的冲击。那是每个主题乐园都会有的激流勇进类设施,直冲而下的水幕随船击打到墙面上,有种吞噬一切的气势,我下意识就抬起了胳膊挡住自己。
记忆中我爸很难得地笑了,却不是笑我:我妈紧紧将我搂在怀中,让我挣脱不得。船随齿轮南下,浪被玻璃隔绝,那种危险在事实面前不过是虚无。
那家游乐园好像在天坛附近。我们只在我小学时去过一次,现在应该早就拆了。
是他出轨之前的事吧?
“快变绿灯了。”潘德小姐提醒我。
我从放空中苏醒过来。车头突破人行道的时候潘德小姐再度开口,她声音有点小,最开始我还以为是错觉。
只听她说:“恰恰相反。我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是吗?”
“我觉得兴奋。”她说话时没有看我,但右手与我紧紧握着,“这也正是为什么我生我自己的气。”
“也许这种感觉情有可原。”我想超个车,但犹豫片刻,没有选择换挡,稍微点了下油门,“哇喔——”
她跟着我笑起来。
“这就是开好车的日常体验?”我不自觉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又流畅又稳定,真想试试更快的速度。”
她不置可否,只问:“你有考虑过买车吗?”
我摇摇头,还沉浸在刚才那种推背感的余韵中:“新加坡的车太贵了。”
“我可以给你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