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植物园里有家口碑非常好的餐厅,分店甚至开到了莱佛士酒店里。原本让我决定约会地点的话,我也会把它列入考虑范围:但我以为潘德小姐会选个更精致的店,像高空餐厅啦、割烹料理屋之类的,总之是对得起她身价的地方。植物园里的餐厅多是临近植物而建,要么露天,要么与众多树木仅有梁柱相隔,她不喜欢虫子,按说不该做这样的选择。
然而我的愿望无疑是被满足了。今天见到她第一眼,我就想和她在那样的地方散步。一时间我都不知该在心里默默感谢谁:是策划主导了这次约会的潘德小姐,还是某个并不存在的神。
车停在外面,我们戴上口罩,步行进入植物园。潘德小姐把她的两边袖子都放了下来,连袖口纽扣都扣得规规矩矩,我没忍住笑,但又莫名地觉得面热,为她拎了包,另一只手整理着翻折起来的连衣裙领子。她将领口也扣得严严实实的,问:“这样会不够好看吗?”
我不禁摇了摇头:“你对自己的美貌真的一无所知。”
潘德小姐挑着眉,从我手中接过了包道:“从什么时候起,美貌能反过来影响到衣服了?”
“应该说总是如此。时尚就是漂亮的人穿着抹布,然后人们争相效仿。”
“谁说的?”她眉头微皱,“这话完全错误。”
“我说的。”
潘德小姐顿了顿,极为流畅地道:“让我更正:这话不完全正确。至少我们知道‘争相效仿’的部分属于事实。”
我看着她:“你从什么时候起会说这样的谎了?”
“我对我的约会对象总是很体贴。”
我悄悄把她护在小径上距植物稍远的那一方,但因为这边的植物实在过于茂盛,有很多小朋友并没有按照规矩待在线内,时不时就有尚未修剪的叶子攀援到路边,成了无伤大雅的拦路虎。在这种避无可避的时候我就轻轻揽着她的肩膀,但走过那一段手便放下来。
潘德小姐小声地对我道了谢。
我们的目的地离纳西姆门不远,在植物园中部,正是那家口碑极好的餐厅。走过去稍微要花些时间,今天是周六,园内的人不少,我道:“我们的预订是什么时候?”
“六点半。餐厅会为我们保留位置到七点。”
我点点头:“介意散会儿步吗?”
“当然不。”
于是我们便挑了人更少的小路过去。她和我并肩而行,手背偶尔蹭过我的,我有些犹豫,但始终觉得不妥,最终将手插进了裤兜。在这样的地方不能尽情呼吸无疑是个遗憾,周围有小孩儿悄悄取下了口罩,凑近一株漂亮的姜花,但即刻就被监护人低声训斥。
我走得有些慢,看她的凉鞋在被浸成了草绿色的水泥步行道上小心翼翼地找着落脚点,不觉笑了起来。
潘德小姐眯了眯眼睛:“你今天常常笑。”
“任何有荣幸和你约会的人都会常常笑的。”我避重就轻。
她丝毫不见被恭维后本该出现的反应,只说:“这个回答属于作弊。”
“我只是在讲述一个事实。”我忽然玩心大起,“在你小的时候,有没有玩过‘走白线’的游戏?”
“你是说,自己设定一个目标,在走路的时候不能踩到某根线那种吗?”
我点点头。
“没有。”出乎意料地,她否认了,“我……很少有机会走路上下学。”
我挑了挑眉:“听起来有种金钱的气味。”
“不是那样。”她笑着拍了一下我的胳膊,“在我小的时候,家里人总是紧张过度。在当地我们还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家族,但因为我的脸,我爸会有额外的担心。到美国以后他们就放松了很多,虽然是在寄宿学校,我也还是觉得获得了难得的自由。”
我偏了偏头,声音低低的:“因为你太漂亮了吗?”
潘德小姐看了我一眼,笑道:“对。”
她用的词是“脸”而不是“肤色”,我便明白并非种族的问题。但我对她的原生文化背景和家庭都并不了解,贸然发表任何意见都可能是冒犯的。在海外这么多年的经历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永远不要越界。有时人们可能觉得自己只是好奇,殊不知这背后通常隐藏着很大的恶意。这种对恶的不自知十分可怕,在极端情况下,甚至会扭曲一个人的道德。
“我以为你是预设了某种规则,比如偏黄一些的地面可以踩,但绿一些的不能。”我将话题岔开,说回她挑选落脚点的标准,“难道不是这样吗?”
“你的说法很可爱。”她眨了眨眼,“但我只是在躲避虫子。”
我笑起来:“也许植物园不是我们的最佳选择。这里的蚊虫虽然不多,但也说不上一只没有。你今晚要过得很辛苦了。”
她回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让我们希望这一切值得。”
餐厅为我们安排了“临窗”的座位。但这儿根本就没有窗,梁柱以外就全是绿色,离我们最近的棕榈树,甚至近到一伸手便能触碰它的叶子。这感觉有点儿像在森林里吃饭——但地面上又有蓝白花纹的瓷砖嵌进灰色的细小鹅卵石当中,充满东南亚风情。
考虑到新加坡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地方,依偎着棕榈树用晚餐便显得自然而然。
这家店的主题就是姜,改良法国菜,分量足,烤羊排尤其出色,我们都按侍应生的推荐选用了。潘德小姐似乎也是第一次来,但做了不少功课,主菜上来时还能介绍两句。她领口的纽扣与袖口在落座时就又恢复到了原来的位置,说话时偶尔会挡住胸口。
我想说其实扣上也没关系,然而念头一转,就说不出口了。
她这么讨厌虫子还坚持选了这里,一番情意,不能辜负。
晚餐用得很开心。
回程时天已经黑了,植物园中灯全数打开,看起来又有种与白天不同的美。此处的夜景比平常要更有本地特色,也或许是我的某种偏见?我总觉得夜里的景象更容易让人们意识到新加坡的本质。
上海热闹,香港繁华,但新加坡却是秩序井然、为绿植簇拥着的城市。
我和她在林间穿行。
“有时我感觉自己还是喜欢这里的。”我的肩膀偶尔蹭到她的,有种隐秘的亲密感,“很多很多的树,交通方便,人们办事效率很高,而且新加坡的本地猫也很可爱。”
“有时你会感到厌烦吗?”她看了看我,对于这样的触碰似乎并不介意。
“嗯……地方太小是一方面,另外天气太单一了。要么过分地热,要么就是暴雨。”为了配合她,我的步子迈出去迈得特别慢,身体有些摇摇晃晃的。
分明是潘德小姐先开的这个头,她却又率先笑起来,几乎止不住,真是霸道。还好路上没有什么同行者,我们幼稚的行为不至于给人添麻烦。
我在她快摔倒时握住了她的手腕,只是轻轻的,很快就松开:“我来新加坡以前一直住在冬天会下大雪的地方,偶尔难免会有怀念的感觉。你喜欢下雪吗?”
潘德小姐还在执着地玩慢速版的“踩白线”,一边说:“我不知道。在漫长的夏季以后,每年第一次下雪时,我会有种莫名的兴奋感。可能因为很快就是感恩节还有圣诞节了?但仔细想一想,那不是我的节日。再加上波士顿真的可以变得非常、非常冷,我实在很难说清楚自己对冬天的感情。”
“你一开始就在波士顿上学吗?当你刚到美国的时候。”
“对。”
“哇喔。那是很多年了。”我算了一下,“从时长上来说,那里几乎是你的家。”
“是啊。”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停下来望着我,眼神晦暗不明,“但又不是。”
回程时我开了车。她对将车交给我显然很放心,但老实说,我的三级驾照是考了理论之后直接换的,开右舵车的经验相当有限,系好安全带之后没忘问她这车的保险情况。
她的心情因为我的玩笑略有好转。
“桑妮亚。”等红绿灯的时候,我转过去看她。见她也望过来,我止不住笑,同时又很郑重地说:“今天我过得很开心。而且非常放松,这很难得。谢谢你。”
潘德小姐的眼神温柔得能让人长久陷进去。但她几乎是转瞬间,表情就带了些许捉弄,道:“你应该在回家之后发信息告诉我这个。”
“——然后你才可以得到第二次约会的信号吗?”
她瞥了我一眼,只看前面的路:“我很擅长读信号,不需要那个。”
我的脚轻轻点了一下油门,也不看她:“我想和你有第二次约会。”
她回话的声音慢了几拍:“彼此彼此。”
车驶回了潘德小姐的公寓停车场。我特意放缓了呼吸,生怕哪一个变动又将我的紧张出卖。她几乎是紧随着我下了车,连还存放在手套箱里的她的手机都没有去拿。
我把钥匙递回给她。潘德小姐站得离我有些远。
我动了动喉咙:“桑妮亚。”
“嗯?”
“你介意在公共场合和我表现亲密吗?”我望着她。
她靠近了一步,没有说话。然而潘德小姐未尽的话语已从眼神中泄露了,我能感觉到它,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我脸颊周围流连,最后选中块令人满意的安歇之处。
她亲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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