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潘德小姐家中没有客房,让我在沙发和气垫床之间挑选。我选了沙发。
因为气垫床铺在哪儿,这是个问题。我怕我睡着睡着就从一张床上挪到另一张床上。
前天几乎一夜没睡,昨天又畅谈到凌晨,我还以为自己会睡得会死:但睁开眼的时候,疲惫已然消退了,四周却还全暗着,不见些微的晨光。
还不到五点半。
我怕吵醒她,没有开灯,给自己倒了杯水在起居室的窗边坐下。身处高楼所望见的都市夜景真是璀璨,路灯次第地绵延成天路指向远方,偶尔才有出租车快速掠过,冲散夜幕中抽象而高大的、南洋乔木的树影。
成年人的快乐好短暂。
邮箱里已经躺着四封亟待回复的邮件。拖到周一当然也可以,但周一早晨一上来就是跟BCG的大会,关于研发部的事可能要推诿扯皮好一会儿,我很难有精神回复重要邮件。
最近研发总监对我颇有微词。桑杰明明也被我拖下了水,但他这个人对事不对人,平常我们没什么业务接触,他竟然还反过来安慰我,让我哭笑不得。凯文从来不是个急流勇退的家伙,这阵子他一定找着机会就会往我们部门头上骑,我暗自觉得忧心:但要打击他就得从潘德小姐开刀,难道就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揉着头,看天色慢慢亮起来。周日的早晨已经到了。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潘德小姐穿着华夫格的圆领套头衫,一双腿光洁而修长。
“起得这么早?”她过来与我对视,笑容渐渐淡了,最后停在原地,没再靠近。
“有点失眠。”我把手机揣进兜里。
她点点头,扶着一边手臂。
我们对望了一会儿。她此刻性感至极,但我并未浮想联翩,长久地望着她,几乎要沦陷于她灰绿色的眼睛。潘德小姐又在想什么呢?她的情绪被克制得很好,几近于无,可我没来由地就感觉一阵心痛。
这个时机真的太不合适了。
我开始恨十年前的我自己。
但那时的我们不过是拥有一个完美的开头。假如命运温柔地将它延续下去,我们又真能走到一起吗?
贪念使人毁灭。
我的声音很小:“我可以抱抱你吗?”
潘德小姐走过来,搂紧我的腰。我深深吸了口气,吻了吻她耳边的发丝。和她拥抱的感觉真好啊,我心想,但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她也一言不发,只是将我揽得越来越紧,下巴搁在我肩膀上,像抱一个不会再回来的人。
早餐是潘德小姐准备的,无油煎鸡胸肉、半碗坚果配燕麦片,还有一杯脱脂牛奶。与昨晚的高油高脂不同,这份早餐乏味得像是从我家带过来的。
虽然我家只有微波炉就可以煮熟的食物。
“我们今天见一面好吗?”我打破了沉默,“我想和你谈一谈,但中午已经有安排了。你的舞蹈练习什么时候结束?”
“我们一起吃晚餐吧。”她把鸡胸肉切成了方方正正的许多小块儿,但一口也没有吃。
“好。你想吃什么?”
“面食。”
我想了片刻:“希腊菜怎么样?我知道邓普西山有一家很好的餐厅。淡滨尼那边也不错,但现在登革热很严重,那边是黑区,我想还是约在邓普西山比较好。”
“由你决定吧。”潘德小姐望过来,眼神让我一阵钝痛。
中午我去了牛车水。刚解封,鲁菜馆位置紧俏,又不接受提前预订,我早早地就坐了地铁过来占了位置。梁衡到得很准时,穿得有点儿正式。我倒不是说他就不能穿着正式,但平常上班都是T恤短裤的人,周末来中餐馆还穿衬衫,明显是区别对待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
“梁哥,来了啊。”我招呼他。
“哦,李姚,你这么早。”他看了眼运动手环,“我没来迟吧?”
“没有没有,我刚好坐朋友的车过来。”我笑了笑,给他沏茶。他听我这么说明显愣了一下,倒也没多问什么。
我把菜单递过去:“哥吃点儿什么?”
“无所谓,看着点吧你,选些你爱吃的。”
“嗯,那咱们问一下服务员都有什么推荐菜吧?”我把菜单又推到他面前,招呼了服务员。都是热菜,上得慢,我不着痕迹地吹捧着梁首席的业务能力,他倒也不谦虚,该得意的得意,不该应承的盛名并不应承,又说了点公司的事,气氛慢慢流畅起来。
其实我还有不少需要他帮忙的地方,没必要这么谨慎,半句私人话题都不说。但今天我要忧心的事实在太多,梁衡又是公司同事,我不希望留下任何供人遐想的空间。
菜上齐了,我偶尔动动筷子,找着开口的时机。今天请客的由头是感谢他帮我查路人丙的事情,就算我不主动提,他肯定也会说两句。果不其然,没一小会儿,我们就聊到了最近研发部门的变动,梁衡见我听得很认真,在技术问题上也就多作科普,话题极快地就转向追查路人丙信息泄露的整个过程。
“其实公司也该查查内部的情况,这王什么可以做的事,别人也可以做嘛,再说也不见得就是一根独苗啊他,说不定有谁指使呢。”梁衡低声说,因为坐得远,我要听清每个字,就得更为费神,“不过后面的事交给下面人了,我没去问。也不知道他们查了没有。”
我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梁哥的顾虑确实很有道理。一个经理级别的员工都出现了这样的重大工作失职,咱们确实应该考虑得多一点儿。”
“喔,说起来,他的直属上司是凯文吧?”
“嗯……”我故意想了一会儿,“从汇报线来看应该是这样吧。”
“哎,”梁衡给我递了个眼神,“凯文那人精着呢,你觉得他有问题吗?”
我看着他,笑了笑,没说话。
梁衡了然于心,慢慢点了点头:“等着吧。”
要给凯文找不痛快,从路人丙入手是最合适的。虽然路人丙不见得就是通过凯文的线搭上的BCG,但他毕竟是他的下属,并且也是借由职务之便才拿到了我们部门的数据,这两点,不管怎么说都属于凯文的工作失误。
如果不是自研系统的保留与否成了当时争论的焦点,研发部又紧接着被拉下了场,凯文恐怕没那么快恢复精神。这倒真是时也命也,风水轮流转,鸿运当头的人没那么容易就被打垮。
但秋后算账的规矩可是全世界通行的。
梁首席出面,手段和正当性上也比我优越许多。敲山震虎是一回事,凯文那儿说不定真有什么不宜曝光的东西,如果能有意外发现,岂不是一箭双雕?
然而公司形势不容乐观,即便在这儿扳回一局,我也开心不起来。
饭毕,梁衡坚持请客,幸好我早就截了胡,趁补妆时将钱付过了。他有些过意不去,我顺口接过话头,要他请“南洋捕鱼技术交流”的人吃顿好的。安宁常在群里出现,她必属受邀范围以内。
“我坐地铁回家,你呢?”走到店门口,梁衡说。
“我朋友过来接我。”
“男朋友看得挺紧的啊。”他调侃道。我没接话,只是笑了笑,任他猜想。
邓普西山离乌节路不远,交通不便、文化气氛浓厚,是很典型的那种闹中取静的富人区。这家希腊餐厅很地道,一望便知的巴尔干半岛南部建筑,灯光、软装饰,无一处不细致,连矿泉水都是玻璃瓶的希腊原装进口,一瓶承惠新币十元整。
点好了餐,潘德小姐凑过来小声道:“哇喔,矿泉水都收了十元呢。”
我没忍住笑:“你也嫌贵?”
“不贵吗?”她还挺认真的,眉头微皱,“超市的只要三毛。”
“你就当是在希腊度假。”我笑着安慰她。
仅仅分别了一个白天,晚饭时分再见面,我竟觉得她又迷人一重。也正因如此,我迟迟不肯开口,说出去的话不过无关紧要:“对了,早上你拿给我的那个包裹,我忘记带走了。”
“噢……”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我出门时也看见了。之后带给你好吗?”
“好啊,谢谢你。”我望着她,“那条裙子一定非常漂亮,留在家乡的衣柜中都让你念念不忘,我越来越好奇了。”
“我这里有照片,是他们找的时候发给我的。”她眨了眨眼,“你要看吗?”
“我会选择把惊喜留到最后。”我婉拒道,“相信它会使我的新家变得完整。”
“希望它能不辱使命。”潘德小姐笑起来,双眼亮晶晶的。
我正想说点儿什么关于家里装潢的事情,望着她的笑容却失了语,差强人意的新茶几、恰到好处的香氛组合,一下子全都忘光了。我的手在桌面上忍耐着握成拳,最后几乎是在颤抖了,我害怕一不小心我就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
我的神情一定是僵硬起来,因为潘德小姐的眼神正越来越复杂。她的凝视让我过分渴求,但这里的水竟然如此昂贵,并非我所能消费得起的。
人得先有自知之明,而后学着控制自己。
“我们应该谈一谈。”将波动与颤抖都藏身台面下,我在冷盘上来之后,像被催促了似的立即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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