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潘德小姐的眼神湿漉漉的,全无一丝防备。她从未这么看过我,一时间我竟有些心颤。
我看着她,默默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她垂了垂眼,食指在屏幕上百无聊赖地划拉着。
“昨天。”我立马就解释,“但我也不确定,我不是故意瞒你的,你知道我们只见过一次……”
“两次。”她打断我,“不过我没有叫你,毕竟你放了我的鸽子。”
我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有些心虚地望着她,但潘德小姐根本就不抬头。我小声道:“对不起……”
“我那时该要你的电话的。”潘德小姐将平板关上了,然而仍不肯分给我哪怕一点儿眼神。她看着小茶几的一个桌角:“我等了两天,然后试着向麻省大学的朋友打听你。我也想过你会不会是阿默斯特或者曼荷莲的,但大家都说没有那样一个人。”
“我……”
“我知道。你就在一个小时的车程外,刚好出了我能想到的范围。”她没给我辩解的机会,“然后大约过了一周?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独立日。我朋友告诉我确实有个穿黑色背心的长头发东亚女孩儿,上周接连在先锋谷出现了两天,然后还要了超过一百个人的电话。”
我只觉得一股血气往头上涌,半个字挤不出来,连耳根都在发麻。
潘德小姐终于看我了:“你当时在录什么挑战视频吗?”
“我有一个朋友,她是——是真的,我没有编造一个朋友出来——”我手忙脚乱地解释着,张了嘴却不知道怎么措辞,几乎语无伦次,“呃,她是曼荷莲的,对性别研究非常热忱。暑假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回国,她就拉着我做志愿者,给她的项目收集数据……”
“什么项目?”
“论文标题是《不同种族女性在同性搭讪领域的成功率分析:女同性恋者遭遇的多重压迫》。”唯独这句话我说得很溜,因为标题是我和瞿芝芝一块儿起的,她还把我列为了二作,“出于一些你可以想见的原因,这篇论文没能在任何地方发表,但我应该还能找到论文本身,如果通讯作者同意的话我可以给你看。”
“所以是出于学术目的?”
“我不是拿它来作辩解……”我的两只手蜷缩着交握在一起,可怜巴巴地望着潘德小姐。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握住她的手,可是这件事是我理亏在先,要想真的作解释就不能耍赖。
潘德小姐倾过来,顺手为我将头发理到耳后:“我会给你解释的机会。考虑到你见了那么多人,但还能想起我,这个机会是你自己挣来的。”
我肯定是脸红了。她刚刚靠过来时我都不敢呼吸,这会儿清了下嗓子,说:“我是真的想要你的电话。”
她怔住片刻,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潘德小姐似乎有些害羞。
我更害羞,但还是想说清楚:“你当时问了我,‘认真的吗?’我答了‘是’,对吧?我确实是认真的。不过你的男伴由始至终像盯狼一样盯着我,我以为他是你的男朋友。呃,另外可能算不上什么好的借口,但我那段时间心情很低落。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开始一次约会……”
记忆仿佛开闸泄洪一般向我涌来。麻省六月末的热气与如今的新加坡何其相似,但幻想与真实间竟然有了联结:十一年前的我在桥的一端,路的尽头,原来真有人等候。
潘德小姐凝视着我,将我带回从前。
当时病好了之后我是一点都不想动弹,经不住芝芝再三拜托,我才勉强和她驱车去了麻省大学。同车的还有三个小白鼠,都是芝芝在曼荷莲的同学,被以五百美元一天的高价酬劳说服,坐上了她的贼船。
其中,只有那个非裔女孩儿是公开出柜的同性恋者。我深柜得很彻底,但瞿博士彼时显然觉得我非常符合女同性恋者的主流审美——也有可能就是她诓我上船的理由,为了科研成果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会儿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吧?我好像刚刚喝完当天的第二瓶矿泉水,“壮丁”还差十几个,潘德小姐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我当然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只是有一道深红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她和她的男伴走得极快,两个人都未施脂粉,穿着又明显是属于舞台。今晚有什么演出吗?我追随着望过去,不知不觉竟已到了她面前。
我要认识她。那时我心里只有这个想法。
但在我打算开口时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地唐突。他们明显在赶时间,男生还用非常不友善的眼神盯着我,我怎么会在这时候打扰一位匆忙又名花有主的女士呢?然而我甚至似笑非笑地瞥了那男伴一眼,望着她道:“嗨。我能要你的电话吗?”
她停下了她的脚步,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冒犯。她的眼睛真迷人啊,我想,然后就看见她柔软的嘴唇微微一启:“认真的吗?”
“当然。”我把手机递过去,“我想要认识你。喜欢你的眼睛,顺便一提。”
她的男伴简直是要用眼神杀人了。
“谢谢。”她把手机递给我。
“我晚一点给你打电话。”我让开路,“相信我们会再见面的。”
而这真的发生了。
潘德小姐的手背轻轻拂过我的脸颊。连她温热的皮肤,我都觉得温柔,那眼神中又是怎样一种暖意?她像安抚我那般轻声说:“我那时就想,如果能有再见到你的机会,我就主动一点。然后你又真的出现了,在从波士顿飞往法兰克福的航班上。你猜得很对,我们确实乘了同一班飞机。”
我小声问:“你有和我说话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你睡了一路。我们坐在你的后面,连我搭档都认出你了,但你就是没往旁边看哪怕一眼。”
我咬了咬嘴唇:“对不起……”
我是临时改为去汉堡交换的,走的时候很不情愿,但得从长远考虑。
我下定决心改学工科,博士时期更容易拿到全奖,而且好就业,不会给家里带去太多负担。
“你不用道歉。”她又摸了摸我的脸,“只是一次搭讪。是我太认真了。”
我嗫嚅着:“你们也是去德国做交换生吗?”
“不是。彼得和我受邀去WDSF的总部开交流会,我们是斗牛舞的青年代表。接下来的一年我们也拿到了邀请,我的生活重心更多地放在了跳舞上,所以没再考虑发展浪漫关系的事。”
她提到的那个可能是某种舞蹈协会,我没听说过。但既然跨洋飞行也要请人参加交流会,肯定是个很有钱的机构,再加上开头的简写字母是W,我有些惊讶:“你是个世界级的舞者?”
她笑起来:“不不。我妈以前很有名。我只是沾她的光。”
“噢。”我语塞了。亚洲几乎没有出名的拉丁舞种的舞蹈家,另外我对舞蹈的了解也实在有限——我终于想到了一个角度,极快地就说:“考虑到年代,你妈妈一定是个很先锋的印度女性。”
她愣了愣,笑得更厉害,双肩都在颤抖。
我尴尬极了,支吾道:“我是不是太冒犯了?”
“不是因为那个,出生于六十年代的印度女性确实很少有愿意学拉丁舞的,你的刻板印象不算有错。对不起。”她好不容易止住笑,“我妈是波兰人。”
我的脸肯定红透了。
印度幅员辽阔,种族繁多,潘德小姐确实并非高眉深目的雅利安人长相,但因为她的姓氏和肤色,也是出于某种政治正确,我没去猜想过别的可能。我小声地道了歉,真是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整个脸都在烧。
潘德小姐抚上了我的脸,指腹轻轻摩挲着,带来一丝凉意:“你的脸颊变成了玫瑰色的。”
“是吗?”我艰难地发出一点儿声音来,“我既尴尬又有些害羞。”
她的眼神轻轻在我眼中掠过,缓缓下滑,顺着鼻梁又看到了更深的地方,最终停留在某处。她的声音也比先前还要轻了:“为什么害羞?”
她在看我的嘴唇。
我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
“我的脸有变红吗?”见我摇头,她的嘴角微微勾起,“其实我也有点紧张。姚……”
“嗯?”
“你让我意识到自己喜欢女孩儿。”潘德小姐与我对视,像黑暗中有一团燃烧的火焰,“但除了你以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任何同性要过我的电话号码。我还在想是不是我在女孩儿当中不受欢迎——”
“你超级受欢迎的!”我脱口而出,“追你的人能从这里排到法国!”
她试着强忍笑意,但没能成功,怔住片刻就又笑起来:“那是什么俗语吗?”
“呃,是一个很漂亮的女演员……”我只觉得舌头打架,不晓得怎么才能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把心一横,“就是说你很漂亮!”
空气忽然稀薄。
“那很好。”
潘德小姐的睫毛垂了下来。我的脸烫极了,她能感觉到吗?脸颊被朦胧而又陌生的热度覆盖,她长长的睫毛险些触碰到我的。我们的鼻尖挨在一起,她轻轻蹭着我,像无声的呢喃,又有种足以致命的诱惑。
潘德小姐的唇几乎要覆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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