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这个念头让我醍醐灌顶。潘德小姐的行为有了解释。
与我不同,她向来胆大包天。我几乎以为这就是潘德小姐的本性了,以她的风情与手腕,如何大胆也不为过,即使哪天愿赌服输,恐怕也早已赚得盆满钵满。只有别无所求的人才会无所畏惧,我有求于她,自然战战兢兢,她不消我雪中送炭,必是因为无欲无求。
——我以为是那样。我以为这是某种必然,世界的规律,钢筋丛林中的铁则。
我自以为是了。
她喜欢我。
那天在她眼神中捕捉到的闪躲,她的隐忍、她的克制,让我困惑。潘德小姐在我心中是多么肆无忌惮的人啊,她又怎么会从仅仅十秒的对视中败下阵来呢?我甚至觉得她可能是状态不佳,也许哪一天等公司的项目结束了,她不再是我的合作方、也不再日日繁忙,我们还可以维持更漫长的对视,那样我说不定会输掉。
我甚至还想要和她对视。这个愿望让我害怕。
她喜欢我,更让我害怕。
我说不出来是害怕她还是害怕我自己。
“你觉得我的点子真的没能与优化框架相符吗?”我又开口。这根本是明知故问,潘德小姐用来搪塞我的话术,我自己都能想出一堆;但我实在找不到可以说的话了。
我总得说点什么,驱散暧昧的空气。
“即便是将我们团队的人算在内,公司中也很难说有谁对巨型队伍模式的了解超过你。”她不出意外地夸奖了我,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你的方案只是出现在了一个错误的时机……在新公司宣布成立之后,我们会再重新过一遍的。”
我点点头:“谢谢。”
“上周我没有立即问你。”她看了看我,注视的时间比此前都要长,“我在想你是否会生气,或者沮丧,但第二天和你视频会议时什么都没发现。”
“我从不生气。”
“认真的吗?”她几乎是立刻看过来。
我愣了一下,这个画面有些眼熟,但还是点点头,厚脸皮地说:“我很专业的。”
她今晚头一回毫无顾忌地望着我,神情很温柔,有点像在哄小孩儿。
毕竟不久之前我确实生了她的气。可以理解。
潘德小姐筷子用得很好,比我还要好。虽然在大部分事情上我都感觉自己手指灵敏——毕竟练了十四年钢琴,灵活度还是不成问题——但要用筷子夹花生米真的很难。我以前特别爱吃豌豆,又夹不准,我妈就让我拿勺吃。
说起来也有十几年没吃过豌豆了。
“你能夹豆腐吗?花生做的豆腐,就是那种非常软的……”我跟她形容,“一夹就会断。”
“是像扬出豆腐吗?”她说了个罗马音的词,我听不懂,她就又耐心解释,“外面裹着一层低筋面粉进行油炸,里面很嫩。在餐厅里吃到的通常还有柴鱼片。”
柴鱼片也是罗马音。我有点儿不好意思让她解释了,岔开话题道:“你会说日语吗?”
“一点点。”
“你的‘一点点’的标准是什么?”我眯了眯眼睛。
她歪了歪头,有些许笑意。说到熟悉的生活话题,潘德小姐放松多了,不再像此前那样刻意回避对视,道:“可以顺利点餐的程度?至少能看懂金坂真次的菜单。”
她说的是一家高级寿司店,以主厨的名字命名,在这边超级火。我去新加坡的分店体验过一次所谓的“Omakase”,猫头鹰点评上吹得很玄乎,但实际感觉一般般。
“听起来比你说的要多。”我有意逗她,“像‘两点点’。”
她不出意外被我逗笑了:“诗织说我的发音还不错,但文法根本是灾难。我还是觉得‘一点点’比较接近实际情况。”
“你在寄宿学校的同学吗?”听她语气很熟稔,我便这么猜测。
她点点头,有点惊讶:“你还记得?我应该只提过一次。”
我忽然感觉不太合适,就说:“也许是凑巧。”
潘德小姐没再多问什么,又说回了豆腐的话题:“那种炸豆腐确实很难夹起来。”
“那我终于找到比你强的地方了。”我道,“我夹豆腐从来不会断。”
她怔了怔:“这就是为什么你问我这个吗?”
我也愣了一下,大笑着说:“是啊!你夹花生米的技巧让我嫉妒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好吧,这很公平。我忘记了你有时会出现……童心的外显。”
我感觉脸有点烫。
潘德小姐似乎已从那种奇妙的克制当中脱离出来。她真是天生的谈话高手,没过一会儿我就将今天碰面的目的全然抛诸脑后。但面对她我是不敢放松警惕的,那支小小的录音笔就和钥匙一块儿躺在我的外套兜里,只要伸手轻轻一按拨片,它就会开始工作。
不知道黄历上有没有写?
今天好像不适合相互算计。
潘德小姐的衣品一直很出众,可今天她又更上一重,分明是精心打扮过了。我们今天是从公司一块儿过来,早些时候我碰见过她一次,她还是穿只有高管才敢考虑的浅色套装,此刻分明是同样的衣服,感觉却又有极大的不同。衬衫的纽扣多开了一颗扣子,另外还有什么?
我看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她的耳环露出来了。
她将头发都拨到了一边,有种明艳的美。从前只看过潘德小姐戴长度适中的耳环,没想到这样偏长的坠子竟如此适合她,我悄悄地想,她平常一定是不愿意戴的。外在条件出色的职场女性同比而言确实更占优势,但也因此十分克制,在职业形象上从来不愿与性感沾边。而这副耳环……
我喝了口水。
“东海岸那边有一家很棒的咖啡简餐店,可惜现在店内不允许饮酒,也许等完全解封以后应该请你去那边尝尝他们的特调。”我随便说了点儿什么岔开话题。
她一怔,神情有些复杂:“那会是很久之后了。”
“是啊,现在四万多例了,什么时候能看到结束也很难说……”我随口道,“也许明年春天?我觉得明年年末以前还是有很大希望的,疫苗也该大规模上市了,人总得期待一点儿什么。”
潘德小姐望着我:“你会愿意见到我吗,在那时候?”
我有些失神:“为什么不呢?”
她忽然收回了目光,望向别处:“有时你真的很难懂。”
这话显然别有内容,我沉默片刻,说:“也许是我的无心之失。”
“人确实很难对每件事都保持关心。”她点点头,又慢慢道,“但至少人们会在意那些他们觉得重要的东西。”
“你说得对。”我看了看她,“无心之失就说明不够重视吧。”
“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吗?”她挑起一边眉毛。
我别过目,几不可查地点点头:“取决于你怎么理解。但弗洛伊德也说过世界上没有所谓的玩笑,所有的玩笑都有认真的成分。”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就是个满脑子男性逻各斯中心主义的自恋狂。”潘德小姐直盯盯地看着我,“别用他的话来搪塞我。”
“哇喔。这个评价很严格。”我故意避重就轻。
“他配得上这个评价。”潘德小姐抱着臂,眼神有了冷意,“你就打算一直躲起来吗?”
她生气了。
我默了默:“你想要什么?”
“见一次面。只是我们两个人。”她说,“不再有试探,用作掩盖真相的笑话,不再有谎言,不再有身份——所以也毫无顾虑。我并非来自BCG,你也不是蟹壳的一员,只是我和你,只有我和你,我们以这样的前提见一次面。你觉得怎么样?”
她说话时一直望着我。
潘德小姐的眼神太认真了,尽管搪塞的话已到了嘴边,我却说不出口。敷衍于她而言无疑是莫大的不尊重。
我很郑重地说:“那恐怕不合适,桑妮亚。”
“一个单身女人见另一个单身女人,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她眼中的攻击性减弱了那么些许,但又有薄薄的一层玩笑之意随之而来,“还是说,你还在学着自我认同?”
我心里翻江倒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表现得这么镇定:“这算是约会吗?”
“不。”潘德小姐摇摇头,“我说了,不带有任何身份。”
我应该拒绝的。我应该拒绝她,我应该……
但我竟然语塞了。我甚至都说不出话来,而潘德小姐始终如一,她的紧张与期待都不加掩饰。
过了好一会儿,我说:“什么时候?”
“这算是‘同意’吗?”
我不习惯直接回答“是”或者“否”,但还是强作适应,道:“是的。”
我的眼前一亮。她好开心。
潘德小姐有一双修长的手。她很瘦,但指节并不分明,十指都细细长长的,很有古典美。与此相比,她整个人却柔中带刚,仿佛有什么独立于身体之外的东西成了她的骨,让她傲然于世。
是了,她是个舞者。她的舞蹈一定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与她浑然一体,使她成为有骨有肉的绝色美人。
那些恍惚的片段,似曾相识的情景,不是凭空而来。
此时此刻我的直觉再一次宣告了胜利:我好像见过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