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潘德小姐像个没事人一样:“你怎么了?是不是天太热了?”
我机械性地摇摇头:“谢谢。我很好。”
我说:“你可以……”
“噢。”她松开了手,眼神中带着点狡黠,“这就是为什么你感觉到热吗?”
“我没有感觉到热。”我立刻否认,“或者酷热,对,我没有感觉到酷热。”
潘德小姐瞥了我一眼:“你出汗了。”
“是那样,但这不是因为热度——热量性。”我几乎是避瘟神一般避开“hot”这个词,以至于憋了个根本不存在的词出来,我都没能第一时间意识到。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再度纠正的机会,潘德小姐望过来的眼神愈发意味深长。
“好吧。”她宽宏大量地放过了我。
——正当我这么以为的时候,潘德小姐又说:“我知道我不热。”
那我能怎么回应她,我觉得她很“热”?
这话压根没法儿接。我的心怦怦跳着,像刚完成一场变速跑。
以前没发现从这边回公司的路竟然这么漫长,后背已经出了大片的汗,好在今天穿了亚麻西装,衬衫的湿意极快地就得到了缓解。我全神贯注盯着路,柏油路的维护好像比想象中还要昂贵一些,莱佛士的马路地面上偶尔会有小小的坑没做修复,都能嵌进去两毛的硬币了。
这是怎么弄出来的?冷热不均?轮胎摩擦?
“我都不知道你这么注重边界。”潘德小姐忽然开口,“早上我还看见你和别人行贴面礼。明明和我只愿意碰肘。”
我只觉得脸颊嘭地一下烧起来,那天她果然看出来我是想碰肘了。到底是谁发明的碰肘……
我不自觉地回忆起那个取而代之的拥抱,还有她在我怀里、下巴搁在我肩膀上的感觉。
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
“我没有和别人贴面。”我并未留意到她什么时候经过了我们那一层,今天我和别人的近距离接触就只有早上,她应该是在说同事们过来问候我的时候,我展示耳环的样子。我撩开一边耳朵的头发:“新买的。怎么样?今早你看到的应该就是这个。”
她凑过来,看得很仔细,评价说:“这类贝母面的耳坠很挑人。”
我扬扬眉:“我配得上吗?”
“当然。”她望着我,“再适合你不过了。”
我不自觉笑起来,即刻又忍住,走在她前面一点儿。这会儿我才后知后觉地有所反应:撩开头发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看耳环,听了我的解释,也一点都不惊讶,早上的情形潘德小姐恐怕看得很清楚。
竟然就被她这么揭过去了……
我们乘了同一部电梯回公司。全民隔离结束以后,潘德小姐对我明显没有“断路器”开始以前那么注意避嫌了。据我所知她从没和公司里的谁一块儿吃过工作午餐;唯一一次午饭,还是那回大老板请她,我们三个人在距公司半小时车程的地方用的。
那会儿她每次见面还会和我握手呢。
是因为这个吗?我眯了眯眼睛,她判断是否需要避讳,并非是出于业务需求,而是基于关系亲疏?
不,我不应该乱想。
先前就是因为对潘德小姐抱有海市蜃楼的期望,我才被耍得团团转,她根本就是个为了工作机关算尽的女人。再说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亲疏……
但她又拉了我的手,在离公司那么近的地方。她都不怕人看到吗?
我在想要怎么和她说清楚——可我竟然找不到可以用作解释的话。而且我能说什么?
“对不起但其实我是直女”?
“虽然我不直,但我对你并没有那种感觉”?
这又未免显得过于自作多情。她只不过是抱了我一下,在过马路的时候牵了牵我的手……我深深吸了口气。
人的记忆力太好,有时会成为束缚。我不受控制地对那时的自己感同身受,仿佛周遭还是有她在时流动的空气,仿佛她眼中的温度尚能被感知。
我讨厌不受控制。
进门时正好撞见小丁,我叫他拿上电脑,把人带着去了小会议室。越南事务既然是目前部门中的重中之重,大老板盯得紧,BCG自然也不会忽略。这本来就是有名的硬骨头,纵使出些什么小差错,也很好理解。
我今天就是要教小丁,怎么创造这个差错。
往真信息中掺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这个计划我磨了很久,即便不用设想具体细节,大的方向与底线总还是要我替小丁把握。这个人要过来真是要对了,先前我还只觉得鲁本丁是我们部门的野生桑杰,现在一看,我对他还是有些低估。
非要把桑杰作为衡量战斗力的单位的话,小丁应当算是他的威力加强版的未完全体。尽管尚需成长,但他的未来我还是非常期待的。
小陈那边,我也趁第二天跟“太极”小组开会时打了招呼。现在部署都已齐备,能否见效,就得看对岸的了。
鸿沟为界,中分天下。周三,对岸的人要越过楚河汉界犒劳我。
就是不知谁是项羽,谁是刘邦。
新加坡的复工复产分为三个阶段有序进行,经济生产当然是最要紧的,现在绝大部分企业都已经恢复正常上班了;餐饮行业将会和零售什么的在最后阶段开放,目前预估是六月底,但有小道消息说,下周人们就有机会吃到堂食。
我做梦都没想到潘德小姐会约我在会议室吃饭。
我们公司不带玻璃门的会议室极其有限,因为BCG的入驻,预订起来就更紧俏了。他们在二十楼,倒是占了地利,得到两间砖块墙、金属门的会议室。那边据说是结构问题,不方便搭建玻璃外墙。
“我们公司不允许在会议室吃东西。”我愣了一下,说。
“这就是你想要说的第一句话?”潘德小姐显然对我的反应非常不满,靠在椅背上双手抱着臂,仰头看我。她全然没有笑意,说不出是严肃还是恼怒。
“呃,菜很漂亮。”我挤出几句话,“从色泽和摆盘上都让人感觉到先验的美味,我会说它在刚刚完成时,一定散发着那种让全人类达成共识的香气。”
她完全没有就此妥协的意思:“用了哲学术语和夸张的修辞,不代表你就能糊弄过去。每个人都读过一点康德。”
我看了看她,叉起块秋葵塞到嘴里。她的脸色好看一些了。
把食物咽下去,我说:“很抱歉我没有第一时间夸你,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嗯,准备食物。感觉好一点了吗?”
“还行。”她架在胸前的防御姿态终于解除了,“很抱歉让你违反‘好员工准则’。小小地打破一下规矩会让你感到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不是这个问题。假设你想要一条规则被严格执行的话,那么最好就以身作则,不要给破窗效应以发挥的空间。”
“噢。”她的眉毛扬起来,“那我成了砸破窗子的人了。”
“我吃的第一口。”我说。说完我又叉了块什么。
潘德小姐带来了好几个饭盒——可能也不能叫“饭盒”,像我,工人家庭出身的,说到饭盒就老想起父母辈到单位食堂打饭时用的铝制餐盒,总有种艰苦朴素的实用主义味道。她用的也是金属制品,不过颜色一看就不对,也不像不锈钢,我猜是纯钛的。
“你喜欢野营一类的户外活动吗?”
潘德小姐非常吃惊,几乎没掩饰自己的表情:“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午餐盒。”我朝她的钛制餐具努了努嘴,“登山?”
她摇摇头:“只是野营。我爸很喜欢围着篝火烤棉花糖的感觉,所以野营算是我家的年度家庭活动。”
我做了个鬼脸:“听起来好美国化。”
“是那样。”她看着我,露出含蓄的笑,给我一种极为温柔的错觉,“我父母在海外住了快二十年了。”
我下意识地算了算那是什么时候,她说小学以后就去了美国,又一直在寄宿学校,我还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在那边。那她哥哥是毕业以后又独自一人回了印度吗?潘德小姐提过,她有个很大的家庭。也许印度裔也和咱们一样,家族大了,家长里短的也就说不清楚。
因为涉及隐私,我没有追问,只是点点头道:“露营确实很棒。这么说你常常去马来了?”
“我自己不露营。”潘德小姐说,“我讨厌虫子。”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新加坡对你来说是个好地方。”
“这里只是蚊子比较少。”她道,“我永远记得刚来新加坡的时候住的那个地方。有天我像往常一样准备漱口,忽然看到漱口杯在动。你明白吗?”
我已经有所预感,但还是笑着示意她继续。
“我好困惑。那到底是什么?我甚至还以为是浴室的风扇忘了关。”那显然给她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潘德小姐说到这儿,轻轻叹了口气,“我把杯子端起来一看,有数不清的蚂蚁在我的牙刷深处爬来爬去,它们几乎是在杯子里的每一个地方,有几只还到了我的手上……
“对,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该在会议室吃东西。”她显得有些抱歉,但眼神又很俏皮,“新加坡的蚂蚁太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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