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周一是六月一号,国际儿童节。原本我没想起这事,是朋友圈里都在说,避不开。
我国内的聊天软件上加了不少当初在美国认识的同学,好多都变海龟了,相夫教子的晒娃,空中飞人的晒酒店打卡。当然,肯定也少不了秀恩爱和发自拍的,虽然儿童节跟这俩有什么关系……我不太懂吧。
瞿芝芝,作为我的朋友圈清流,今天一大早发了条科普:儿童节是为悼念战争中死去的儿童、呼吁保障儿童权利而设立的。配图是她戴着口罩的晨跑自拍,看在文字内容的份上可以原谅。
我给点了个赞。哎,有她这样的人在当老师,做学生的还算幸福。
就是青年讲师钱太少了,他们家供她在美国读到博士毕业纯属做慈善。
今天“断路器”第一阶段正式结束,形势依然严峻,我司因为居家办公开展得晚,下周起才改为AB组轮换办公。
上班第一件事当然是清邮箱,我回得心不在焉的。十点就要开大会了,按理说已做足了准备,我却怎么也安定不下来。那感觉就好像是半杯泥水,泥沙刚要沉淀,又被玻棒搅得天翻地覆,藏在液体中的沙和金混杂在泥土里,永不见天日。
我拍了拍额头。想什么呢?
研发总监带了五个人和我们一块儿开会。今天的大会是真热闹,该来的不该来的全到齐了,连COO和CTO都赏了脸,高层人都快全了,就是梁衡没来。
我们CTO是前年空降的,小道消息,与梁首席互不对付。想到这儿我赶紧趁会议开始前在日程表上补了一笔,梁衡答应了解封后和我吃饭,我邀的他,不能把这事忘了。
今天的会议和第一次一样,由潘德小姐亲自主持。今日不同往时,现在与会者都知道了她的分量,就是有些反应迟钝的,看了这配置也知道接下来是场硬仗。我们先前就通了气,知道BCG不打算在数据整合系统的问题上过多为难,会上的第一个议程正是相关事项。
上周BCG方文件中的缺漏,以及对我司特殊情况的认识不深,都由研发总监作为代表进行了回应。大老板也发言称,支持相关同事的实际业务需求,变相地拒绝了BCG关于更换系统的建议。
我不好的预感应验了。
许新提出,应当考虑将研发部门也纳入巨型队伍模式。
原来这才是他们的算盘!我看了潘德小姐一眼,真是鬼迷心窍了我,居然会信她的鬼话。
BCG那公司风格强烈、处处都体现着昂贵的演示文稿,再度出现于每一个与会者的屏幕上,他们准备充足,绝不是临时拿出来应急的东西。
未卜先知倒不至于,都什么年代了,我没那么迷信。他们这招恐怕是将计就计,见我们对自研系统如此维护,干脆提前把研发部门绑上贼船,为公司拆分做准备。保留自研系统是我们这边提出的,BCG是两手不沾血,清白得很。
先前实在与她谈了太多对公司的畅想,我麻痹大意,还以为她能听进去哪怕一成。
潘德小姐镇定自若,此刻神情专注极了,全神听许新讲解演示,哪里又会分神于我,哪里又有一丝愧疚?
我气得牙痒痒,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太坏了……
研发部门的几个经理这会儿安静得跟鹌鹑似的,也不知道他们是要扮缩头乌龟,还是压根没有听到磨刀霍霍。研发总监脸色不好看,冷脸比起BCG,更像是做给我们瞧的。
这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他但凡冷静一点儿,不至于看不出来这与我们没关系——我们要他们研发部门干嘛?运营跟技术待在一起只能吵架,分笼饲养——不,分开办公,才来得比较高效。
但人家可能没想过要冷静。研发部这次确实是被我们坑了。
虽然是线上会议,谁也瞄不着谁,我却觉得有大半的人都在看我。凯文肯定在看笑话吧?其他不知情的同事,这会儿又会怎么想我?
在盛怒中,我愈发冷静。对付BCG难是难了点,但他们目标明确,心思易懂,今天拉了研发的人,明天就是客户服务中心。重要的,不重要的,都会分门别类一点点被优化框架捆绑,直到哪一天有了恶灵的雏形,反咬公司一口,蟹壳也就半死不活了。
对付纯粹的恶,从一开始就不能给对方机会。
“今天邀请研发部门参与会议,我听说是姚的主意。”大老板开口道,“对于新刚刚谈到的这些,姚,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一点面子没给许新留,直白地说:“我觉得这个方案不够合理,同时很不理性。”
耳机中只有电流的噪音。
许新表情流畅:“我们会很乐意听听你的意见。”
“直到今天以前我都以为,优化框架所在乎的是效率。你们的绝大部分交付物和令人惊叹的流程构想都是围绕提高效率展开,我不明白,为什么到了巨型队伍模式的框架搭建上,BCG的想法反而是倾向于让整体结构变得越来越臃肿?恕我直言,一个巨型的‘队伍’,和一个巨型的‘什么也不是’,这之间的差别还是挺大的。”
不知道是谁低声“哇喔”了一句。会议间冷得跟集体断网了似的,饶是许新都没能第一时间接下我的话。
我不禁瞥了眼自己。
好吧,画面上是有那么点儿压迫感。
难怪上周会被形容为是发了大脾气了——想到与潘德小姐的玩笑,我的脸色不由又冷了一分。
“纳入模式中以后,研发团队与你们间的沟通将会更加密切。”许新试图把我带回圈子里,“创造极为畅通的沟通渠道一直是我们项目的重心……”
我耐心听他说完。但后面根本是废话,一点用都没有,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就出了。
“这事实上是一种资源倾斜。”我戳破了他的泡泡,“请原谅,但我很难将它视为一种优化方案进行认同。在与外部门的沟通上,比起吸纳人员,以我的观点来说,还是该把重点放在渠道的构建上。”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老板道。他这话是用普通话讲的,为了照顾在场的非华人,又用英语说了一遍,当然效果也就没那么好。
我没料到他会帮腔。
应该说也没有人料到,BCG那边一时陷入了停滞。潘德小姐挑了挑眉,并不开口。
在这个节骨眼上,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是凯文。
他比我想象中还要不惜命。
“呃,请允许我突然插话。”凯文故作姿态地清了清嗓子,“刚刚姚所说的可能更多地是代表亚洲部门的立场——我可以这么理解吗,鲁德拉?”
老大的扑克脸有一丝裂缝,但他掩饰得极快:“当然。”
凯文缓慢而有力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接着又说:“在这个问题上,欧洲部门有不同的想法。首先我要说,我们对巨型队伍模式是十分认同的,这个框架的卓越之处,恰恰就在于它可以以极具创新的形式,将绝大部分资源、特别是人力资源,整合到一个系统当中。站在部门的立场考虑,我会说它对于成功是至关重要的。”
阿谀奉承。
“在过去的十二个月当中,我签署了好几份借调命令。欧洲部门早已开始了对跨部门协同作业的探索,根据我们的经验,来自别的部门的人手扩充,非但没有使整个体系变得臃肿,正相反,跨部门的交流变得更为密切、更为通畅了。”
废话,凯文部门一直缺人,不从别的地方挖人,难道就坚持等社招吗?
“在实际工作中,其他部门出身的同事很好地利用了他们的经验和特别优势——事实上,宁就是一个恰当的例子。”他点了安宁的名,道,“同事和第三方都不约而同地给了她极高评价。除了个人能力优秀以外,数据岗出身也为她增色不少。作为某种程度上的优化框架先行者……”
他倒也真的说得出口,还先行者?我忍耐着,把他的话听完。
“……姚在这方面未免有些,”他顿了顿,“让我们说,缺乏经验。这可能更多是她的个人想法吧,不能简单地就等同于亚洲部门的立场。”
我眼皮连跳几下,他几分钟前才跟老大确认了,我的话等同于部门的话,现在又这么说,这不是故意吵架是什么?
我看了看老大,他还是扑克脸。要是线下会议我们还能交换一下眼神,但现在这样的情况,我只能依靠猜测。
这巴掌都快扇到我们部门脸上了,就这么硬挨了可不是我的风格。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这等道理,甘地那样的和平主义者可能会信,我是不信的。
敢于不同恶人作对,是因为信奉着这个道理的人还有个老天爷,声称“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假如真有那么个人,他们的公道祂全主持了,当然也就不用脏了自己的手。
按他们那老天爷的说法,我是要下火狱的。
“我以前太高估你了。”我故意轻飘飘地说,“我错了,凯文。将研发部门纳入巨型队伍模式无疑是种对资源的极大浪费,我以为即便是你也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看来我还是过分天真——用你的话说,缺乏经验。我们是一家互联网企业,尊重技术是我们的基础。假如你忽略技术专家以及他们的实际需求,用不了三个月,市场就会给你最真实的反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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