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怀特”的家伙出现频率很高,一位定居在地下城普尔呼林,一位长住在北方都市歌罗梅。杰罗姆从第二个怀特口中得知,“怀特们”是同一型号的产品,为同一股势力工作,长期执行收集情报的任务,伪装用的身份多是专家学者之类。他们的研究涉猎范围很广,由于鬼鬼祟祟一大家子,走到哪似乎都能遇见。
论长相,新来者与他的兄弟们如出一辙,但脾气差劲,非常缺乏幽默感。与主人干瞪着眼,客人不快地说:“‘德怀特’,不是‘怀特’,别漏了前头的d。听你口气像见过一两个冒牌货?反正是些讨厌的穷亲戚,从没收到任何生日礼物……甭饶舌了,我带来约瑟夫61雷文大人的信函。请你做做准备,赶紧一起上路。”
递过来的信压了腊封,印章画一只倾斜的沙漏,信封右下角则刻有银色徽章,是一枚套着弯月的尖锐三角形。杰罗姆只认识信封自带的银三角,代表东部军区的主要指挥序列,里面装的应该是高规格的命令文书。听见约瑟夫61雷文之名,朱利安立刻皱眉,“对,沙漏是雷文的标记。上次跟他打过交道……火柴帮的人大部分送到他的农场去做工。约瑟夫61雷文是个老妖怪,没事绝不会邀请联谊。”
信使德怀特干笑着,“没错,雷文大人犯不着搭理每个自封领主的乡巴佬,尤其当他们像雨后的蘑菇越冒越多时。反正嘛,霍顿勋爵已把召集西面和南面封臣的任务交给雷文家,此去要商讨支援保国战争的事宜。从红水河台地至落日峡一线,包括南部白橡树林和绞架崖周边地区,十二位领主不论封地大小,只要曾宣誓效忠勋爵,见此信件须立即响应征召,今日正午前齐聚于雷文领地,逾期不候。”
保国战争……不知道这“国”该怎么称呼?
杰罗姆拆开信笺略读,感觉哭笑不得,但这不是撇清界线的好时机,还是先过去看看、附近的小领主有几个响应勤“王”的吧!见他眼光转向朱利安,德怀特抢先说:“照以往的规矩,领主只带一名随从,而且理论上不应携带武器。至于毒舌先生,敬谢不敏了!雷文大人指名不愿见你,还说‘某人做生意勉强凑合,谈朋友着实倒人胃口’,烦请你自重。”
没想到约瑟夫61雷文架子极大,口气更叫人无法接受。杰罗姆感觉受到了触犯,冷哼一声正要发作,朱利安却主动安慰他,“没关系,过去的恩怨跟别人讲不清楚,雷文大人横着说话惯了,矫正起来很难,相当难,呵呵。既然非去不可,”他招呼狄米崔下楼备马,别有用心地说,“不如带着奥森先生。总让他吃闲饭不好,该分担点杂务了。”
杰罗姆满心迟疑,朱利安推荐了一个最没用的侍从,而且对约瑟夫61雷文反复忍让,郑重出乎预料。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信使德怀特不打算多等,独个下去进马车里呆着。杰罗姆清点挎包中的施法材料,边下楼边和朱利安交换意见。
“约瑟夫61雷文是最危险的个体之一,讨厌程度也非同小可。别跟他探讨逻辑问题,这人就喜欢不讲理,注意不要落他的面子。雷文先生讲话时像吃了大蒜,必定开罪那些新冒头的蘑菇们,最好确保自己坐最末一席,看别人跟他干架,你只需要随机应变。还有最重要一点:雷文有个混账毛病,对病理学研究存着两万分热情,又缺乏法律观念,你带去的随从可能会不明不白消失掉……如果突然找不着死灵法师了,装做什么都没发生,不要试图刨根问底。也许他研究完会再把人放回来,也许不会。反正是多余的,丢了不心疼。”
朱利安暗示雷文属于疯子狂人之类,还说随从的人身安全很成问题,杰罗姆听得郁闷,问他又不肯多讲,实在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他能够搞懂的是,现在自己收到了一份直接命令,不服从必定招来灭顶之灾。军令不等人,再磨蹭两下十二点前他们很难到地方。狄米崔匆忙找到死灵法师,来不及换上舞会的袍服,奥森先生便一头雾水地被塞进了马车。杰罗姆走到吊桥边,发现德怀特比外表稍微明智些,身边跟着几骑轻骑以策万全。三人上车后,马车和左右的骑手同时出发,寂静中离开夹在麦地间的石子路;接着他们朝北转弯,在褐色土路上颠簸奔驰,继而穿越架在红水河上的临时渡桥,爬两段z形缓坡,这才跨上修缮完备的省道。
王国的省道多用大块石板构筑,基础是细沙、碎石块与灰浆混凝土的结合物,夯实压平后形成了很高的路基。路基两旁配有排水沟渠,每隔三十公里便设一处公共驿站,以容纳路人和换乘的骡马。他们所行的“东西苏特里尔大道”(简称“东西银币街”)宽阔路面可容四车并驰,两旁还留有行人步道。大道包括了桥梁涵洞,险要处穿山而建,贯通着勋爵控制区域的东西方向。与这条道路比较,“南北苏特里尔大道”和“蓝雨蛙大道”的长度更长,宽度却稍窄,是串联南北方的两条交通动脉。兵荒马乱,野外满是盗匪和逃兵,小队巡逻骑手很多时候无力保障通行安全,行人只能依赖身边的武装。
不用于前往“叉叉堡”翻山越岭的艰辛,借着“东西银币街”平直的石板路,一伙人速度飞快。战马狂奔吐出白气,窗外拂过保镖鲜艳的帽缨,杰罗姆估计时间勉强够了。
车里的死灵法师百无聊赖,同自己的拇指窃窃低语。坏脾气的德怀特闭目养神,懒得跟乘客多说。杰罗姆很想拿根大头针捅捅他,采上两滴鲜血,确定他是否人造的怪胎。德怀特的主子——约瑟夫61雷文——跟“月亮上的人”也有关联?或者德怀特就是个残次品,早就放弃了本职工作,甘愿去给人家当农场的监工。
想着想着,德怀特突然睁开眼,手指窗外说:“‘日晕塔’。雷文领地的标志。”
马车全力奔驰,杰罗姆把目光绕过嶙峋的石山,一道金色钢架在山峦背后缓缓升起。“日晕塔”的表面呈弧形,像上过釉的地球仪架子,高处安放一台六角形装置,或许是间小舱室……果真如此,里面的视线一定极佳。慵懒日照令塔身反射着晕光,确如名称所示。不过说这东西像塔,倒更像一部放大的曲尺,架子尽头一根细索垂直降落,貌似半张的短弓,又像一面单弦竖琴。如此奇物格外抢眼,不过塔的用途无从判断,当避雷针用未免浪费这许多金属。
一行人逐渐偏离大道,改走上坡山路。每多前进几步,城市就展露出更多风貌,深深吸引着客人的视线。德怀特对土包子们的反应很满意,不时介绍下面的街景。
夹在两道交会的山脊后头,展开大片干燥的三角洲。从旧河床与堰塞湖的痕迹看,这里曾有一条依赖雪水的内流河,但水源早就枯竭。离开了水,热风能把任何泥土碾成沙粒,然后风沙会吞没一切人造物。为了固着水土,当地人斥资修建一道蜿蜒的引水渠,规模之大即使在王国南部亦属罕见。他们从几十里外引来涓涓细流,灌入蓄水池贮藏,城里找不到水井或喷泉,整个引水系统被封得严严实实。
本地建筑全部由红土砖垒成,房顶用大小不同、数量极多的石灰石圆顶覆盖。雪白的圆顶反复重叠,许多建筑物搭配了卷云花边,这时碧空如洗,脚下城镇化成朵朵白顶红底的小丘,道路由六角形彩砖嵌成,酷似无数的羊毛毡帐被安置在鲜花地上,浪漫情调在边陲城镇里绝无仅有。同时引水渠为本城带来许多华丽拱门,市集和会场就建在拱门下头。秋风吹拂,最高的圆屋顶下释放出数千只气球,许多拖着彩绸,还有的不断撒落月菊花瓣,将小城装点得如梦似幻。等待流云投下短暂的阴影,气球仿佛成熟的蘑菇释出的大量菌孢。
“这栋建筑叫‘积雨云’,外形跟蘑菇岩差不多,上宽下窄,看似比较危险,其实非常结实。领主大人常在此地办公,是城市的枢纽所在。旁边有两座旧建筑‘冰雹’和‘闪电’,这两栋个头虽矮,面积却很宽大,下面中空,上面安装了大型集风器捕捉峡谷中的风能,用来转化成照明和动力。我们的集风器非常先进,如果出得起钱,也对外租赁高性能电堆。不过普通人拿去没用,不搞研究只会把电浪费在灯泡上和按摩器上。嘿,瞧啊,菜地和果园都在集风器下面的温室里。我们用收集的冷凝水对作物进行滴灌,灌溉和施肥技术堪称东部最优,多少人慕名前来,别说你没听过……我还没说过吧?本地产的果子甜度特高,水果酒很是有名,今天饮料一律免费,这种机会可不常见。至于人工湖……”
“你是说角上那个锈水坑?我想我发现了‘著名的’劳动营。湖边那个是吧?”杰罗姆语带讥讽,“听说任何恶劣之人只要进去转一圈,出来全都会学绵羊叫。不知怎么办到的?”
听腻了自吹自擂,杰罗姆忍不住泼点冷水。马车途径高耸的盘山路,将小城美景尽收眼底,但这片景色绝不包括城镇北端的部分。劳动农场是附近“最罗森化”的区域:高墙猛犬,箭塔守卫,糟糕的居住条件加上精神萎靡的工人。农场附近一面人工湖泊波光粼粼,干净得可疑,湖里连条小鱼都看不见。雷文领地的劳动营不事农耕,倒有大宗机器堆在各处,运转起来噪音震耳欲聋,产生的废弃物都被填入燃烧室焚毁。燃烧室的风门拉开,几排营房都在灰雾中浮动,那些签了两三年合约的工人戴着三层口罩,或者用织物遮住口鼻,没法想象谁能在充斥了粉尘的空气里呼吸。
发现受到质疑,德怀特嗤之以鼻:“谣言,纯粹谣言。雷文领不支持蓄隶,这人尽皆知。难道允许死囚选择劳役而非绞架不算人道考量?本地公正执法的名声无可置疑。”
“当然,一点没错。”杰罗姆敷衍着,眼睛盯住湖水直看,“有一点很奇怪,守着现成的水源干嘛要修引水渠?附近的污染已经严重到必须喝山沟里的雨水?”
“雷文大人有权处置领地的一切,轮不到外人指指点点。”德怀特像在背诵文稿,机械地回答。“什么污染?不懂别乱说话!”
车厢内沉默一会儿,杰罗姆收回目光,掏出备忘录写写画画。等车辆驶入城镇,把劳动营抛在了身后,前方传来迎接客人的嘹亮号声。他忽然说:“边上那排是水电解装置,看规格,本地的氧气用量惊人,废料堆里的金属罐装的是过氧化钠?点燃放出紧急用氧,挖地道的装备啊。说起来,工人必须配备便携氧源,估计是增压泵的功率不够,集风器什么的,再先进也得看上天的旨意……请问,雷文领提供‘下水道一日游’服务吗?”
德怀特严严实实地闭上了嘴,只是严厉地瞪他一眼。揣摩着对方的表情,杰罗姆收起了备忘录。此地明显存在很多异常,比如城内找不到高树和灌木,植物净是好养活的草本花卉,类似情形也发生在罗森里亚——因为仅有一层较浅的表土覆盖,根系深的植物难以存活。况且劳动营不种粮食,反搞什么水电解,神秘用途更坚定了他的判断。
杰罗姆只想到了一种可能。戳穿这漂亮的门面,城市下方埋藏着一座规模巨大的地下城,居民绝对不好见光。有了霍顿勋爵的先例,讨厌的雷文怕早就投靠了地下势力。
想到这儿,他开始后悔自己恶习难改,总想四处刺探消息了。朱利安的警告事出有因,身边这位劣质的“德怀特”、还有眼中许多异象,追究下去只会把自己置于险境。
一阵突如其来的噪音震得马车外壁发颤,他们一头扎进纷乱的欢迎队伍中。窗外鼓乐队敲敲打打,守卫举着扎小旗的长矛列成两行,像接受检阅的长胡子山羊。杰罗姆应该是最后一位来宾,吹打声里透着倦怠,队列也松松垮垮的。头上扎蝴蝶结的小女孩不再关心车里下来的人,聚在一块舔着蜂蜜棒。摆脱了母亲的看管,几个小孩相互追逐,两腮沾满金黄色蜜汁,在圆屋顶的投影下嗒嗒跑着。
仆人放好脚凳前,杰罗姆自己推开门轻轻跃下。他听见有人发出的嬉笑,“瞧那乡巴佬!”“种地的来了!”同时三五双冷眼先后戳在自己身上,其中不乏轻蔑与仇视。但这一切未能引起他的注意。下车第一眼,杰罗姆61森特和端立在对面十步开外的主人打个对眼,目光再没敢朝两边看。
那人赫然是歼灭了无数“蜻ii型”的诡异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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