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一早,国王将免去东部军区总指挥霍顿勋爵的全部职务,罪名是通敌叛国。战争开始了……长官。”
比对方更加镇定,杰罗姆几乎笑了笑,“早该是时候了。给俘虏洗脑,扔进下水道,装成逮捕中遭遇反抗的局面。”转头吩咐霍格人,“‘蜂巢’功率全开,为尽可能多的密探打上暗记,保存并分析今晚的全部视觉资料。下阶段,监视密探一举一动,在他们揪出凯恩前暂且养精蓄锐。要知道,”最后,他盯住抛硬币的家伙,一丝不苟地说,“我对你的观感正如你对我一样,能达成这点共识,说明合作的前景光明。其实工作很简单,作为前辈给你句忠告:优胜劣汰,留下的才能考虑往上爬。别着急,少犯错,仅此而已。”
“非常实用。长官,我得消化一阵子。”
“自然。现在按原路返回,把俘虏打扮得像样点。”
目送对方无表情地敬礼、转身,杰罗姆不禁产生时过境迁之感。论资历,他淘汰了大量同期入会的“伙伴”,堪称劫后余生;新人换旧人,征战永无止境,不知何时自己会被他人所顶替?瞧瞧新入会的,人才一向不虞匮乏,剧本却老套极了,寥寥几个角色翻来覆去,演员们还乐此不疲,实在可叹又可笑。
“他没准回不来了,长官。”霍格人不无讽刺地加上敬称。
森特先生自言自语道:“有谁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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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战宣言仿佛只用去一刻钟,又像持续了二十个小时。“打仗啦!”扯开嗓门,集会现场只听发言人的嘶喊声。“市民们!又到了为国捐躯的时刻!……坚韧不拔,全力以赴,没什么能抵挡罗森的勇士!”上来先声夺人,王国官员们统一口径,拿不假思索的热忱抵消民众的忧惧,讲起话来一锅粥,有意淹没少数的质疑之声。
爆炸性的传播速度,兴奋、哀叹外加疯狂嚼舌令消息不胫而走,迅速占据所有的公共空间。布告栏,留言板,贴画集,大型广告条幅,能写字的地方一律浓墨重彩、平添几分煽情。除去本着脸不关心的那些,大部分市民追随发言人一溜小跑,尝试从谣言中获取必要资讯,再决定是走是留。乱哄哄的临时聚会目标含混,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女士们抱头饮泣,可一谈到谁家漂亮的新生儿眨眼又破涕为笑,似乎早先只是应激反应、不含任何理性考量。
相较之下男性就平静许多,罗森人与生俱来的勇悍、或者说对征战的麻木正发挥作用。年龄一过二十,大部分市民很快表现出高度的超然,战争未造成太大震骇,生活便自行校正轨道,购买必需品、准备搬迁跃升为下一步的焦点;余下若干不懂事者,也被迫殓起肾上腺素、储存一点唾液,跟在严肃的长辈身后打理行装去了。
大批零碎军靴踏过街面,休假中的军人紧急奉召归队。有妻小默送的、和恋人依依惜别的、形只影单一路吹着口哨的……不论年纪或职级,相互不过简单点头,便各自寻觅所属建制。紧随其后,受命进驻的预备队接管了四分之三个黑夜,严重骚乱虽未发生,仍有受惊民众乱丢点燃的垃圾,灰烬与浓烟成了当晚最抢眼的缀饰。一番搅扰后热潮渐褪,环顾全城只听虫鸣绝迹,首都笼罩在激变带来的静谧中,偶尔响起三两次警号,短促而突兀,亦不知所为何事。
比起蒙在鼓里的普通人,那些对真相心知肚明的反倒沉住了气。城门关卡派驻的人手激增,出入都得经过完备检查,其中更设有密探岗哨,捕捉漏网之鱼,严防外敌渗透。几天时间里,杰罗姆带领手下稳扎稳打,由已知情报甄选出一份密探名单,专挑重点盯梢,以期掌握对方的行动规律。因为许多市民选择分散避祸,湖区变得人烟稀少,为补充紧张的人手,杰罗姆特邀格鲁普术士长就近下榻,两拨人好互相协助,增加安全保障。
才过去几天,密探的行动日渐频繁,逮捕疑犯肆无忌惮,显然得到了充分授权。首都军区名义上服从国王调配,眼下指挥官个个严守中立,没有偏帮哪方的迹象,军事活动维持在最低限度;与之形成鲜明对比,治安厅的头头们则坐立难安——密探侵犯全是他们的辖区,当年“血腥统治”发端时恰恰如此,万一再重蹈覆辙,“法眼厅”要剪除的不只是敌人、还包括政敌和异己势力。老国王看似寿数将尽,后果又十分严峻,已有人向森特先生示好,愿助他打压密探的气焰。
不到一周工夫,表面上杰罗姆甚为低调,严禁手下向对方挑衅,背后则做了最坏打算,广邀援军,预备跟“法眼厅”一较高下。随着凯恩被尼克塔逼进死角,双方对抗日趋白热化,这关口上他也不愿引火烧身——看别人厮杀比自己上阵悠闲许多,至少不用天天担忧炸弹袭击。话说回来,己方必须在战果中分一杯羹,否则他的“上校”军衔也戴不长了。
“啊——————————!”
心不在焉,听着盖瑞小姐的叫闹声,杰罗姆继续埋首研究数据。午后的天空半是雨云,门廊外庭院空阔,五六名组员分散执勤,仿佛有人能绕过外围驻地、杀进指挥官的新寓所似的。抬头看看院子,莎乐美正在给汪汪剃毛,小狗满脸不情愿,小女孩追着金属乌鸦乱窜……难得有空闲团聚片刻,杰罗姆却并不轻松。桌面还摆着一摞公文,内容不外乎凯恩及其同党:恐怖条幅案,食物水源投毒案,连锁爆炸案,兽化人袭击案,新仇旧恨加起来,二十几宗案卷看的人头晕眼花,春夏之交可说全被煞风景的事所搅扰。
“七天未满,我们所监视的密探成员有一半没了音讯,理解为‘死伤惨重’应当错不了。凯恩不好对付,所幸有白痴主动接下硬仗,咱们只需适时切入。不用到一线厮杀,日子过得还真快。”朱利安敲着桌沿,眼光不时朝院子飘去,忽然转移话题道,“最近忙得要死,生活又乱糟糟,她抱怨过没有?”
杰罗姆微一抬头,“我妻子?适应能力很强的。怎么?”
无谓摇头,朱利安瞧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给你提个醒。漂亮女人的耐性分好多种,不能只看表面现象。”
“得了,又是‘谁都靠不住’的老一套。我有数,别瞎担心吧。”
“用了‘左右逢源’那手……不是吗?”见他笃定的样子,朱利安竟然没碰酒壶,“软硬兼施?或者以退为进?要么——”
“看在上天份上,还以为你永远三十五岁来着!干嘛啰嗦不停?开始就觉得你对她有成见。”杰罗姆注视对方道,“我承认,刚上来跟你想的差不多,不过总不能和孩子似的,靠骗人维持关系吧?我采取最原始的办法——讲实话——简单明了。”
朱利安61索尔神情抑郁,低声道:“你我都明白,‘实话’不等于‘明确的表述’。少说一句,断章取义,很容易令对方产生不切实际的联想。反过来,人际关系离不开适度跟余地,你确定自己坦白了所有事实,还是挑好听的安慰敷衍她?”
最后一句分量足够,杰罗姆眉头紧锁,记不清上次何时两人曾涉及如此不讨喜的话题了。“你的重点是?”
“太美跟太丑一样,容易造成人格缺陷。”稍微努努嘴,朱利安略显烦闷,仿佛教育着看不清现实的青少年,“敲敲脑壳,这种女人可能通情达理吗?别自信过度,森特,她看中你哪一点,甘愿把最好的几年光阴浪费在搞卫生上?回忆你读过的书,‘不够狭隘的活人唯有两种:圣徒,阴谋家。余者皆碌碌。’这场婚姻里究竟谁陷住了谁,反思一下没坏处。”
杰罗姆哑然失笑。朱利安年纪看涨,倒变得畏首畏尾,过度提防起来,可见聪明人将近中年也难以免俗。尚未作出回应,狄米崔61爱恩斯特里匆匆而至,将谈话断开两截。“参谋部刚收到新消息,密探要跟凯恩主力大举火并,一场恶斗难以避免。咱们是不是……”
接过信件扫两眼,杰罗姆坐着没挪窝,“不急,小半天完不了。杂鱼留给对方好了,我只关心匪首。”抽出人员明细表,他约略几笔,将手下精锐劈成三队,每队两组加一后备,各司其职,以期形成接立式的攻坚箭头,却把自己摆在最末。他像要准备出演收尾角色,抑或对鏖战的效率不太乐观,声线迂回地说,“名单交给参谋。告知配备专门记录人员,把凯恩的结局如实画下,也算一场相识。”
狄米崔不驻足地走了。趁集结的间隙,杰罗姆到妻子身边给她添些麻烦,引得莎乐美频频掐腰,嗔怪姿态格外动人。目睹一家人的亲热劲,朱利安61索尔脸上分不清作何表情,摸出扁酒壶反复掂量着,最后却重重一顿、丢进成堆卷宗之间,发出流动与撞击的混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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