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暴晒,田坎上裂了口。梯田蜿蜒盘旋,一路往下。右边是顶天的山,前几年塌了方,峭壁光秃,零星长着几株柏树苗。
阳光刺眼,周语拉了拉帽檐。手上提了个篮子,篮子里有一盆米饭,三盘菜。不重,但提得久了,掌心也被勒红。
接连下几步台阶,再转了一道弯,人群显现在眼前。有挑的,有挖的,有搬抬的。
村民装模作样的修公路,景象倒是热火朝天。
周语朝人群走去,还没走到,就看见顾来突然朝她跑来。他跑得飞快,周语没见过他这样着急的模样。
村长拿着个大喇叭在后面喊:“大家退后退后!躲好了!”
人群快速移动,通通找地方隐蔽起来。
村长已不知躲到哪去了,只听见声音,通过喇叭扩张出来:“我数到三就点火,一,二……”
顾来跑到她身前,慌张的看她一眼,来不及解释,将她往身边一带。
“三!”
周语来不及反应,撞进他怀里。
与此同时,只听耳边“轰隆------”一声,震耳欲聋,响彻山谷。
尽管两人所在位置离爆炸点有些距离,仍有碎石飞溅到顾来背上,他哼了哼,背脊一座坚固的山,挡着怀里的人没松手。
村长举着大喇叭:“那两人怎么回事!会死人的知道吗?炸药不长眼睛,站在那干什么?”
饶是周语胆子大,也着实下了一跳,从顾来怀里挣出来,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悸,瞪着眼:“妈的你们在干什么?”
顾来说:“炸山。”
“哪来的炸药?”
“申购的。”
他站直身子,背上估计受了伤,从牙缝里“呲”一声。
周语怒极反笑:“整得还挺专业。”说完去撩他后背的衣服。
顾来闪躲一下,没挣开,还是让周语把衣服掀起了。
他站着不动,肌肉紧了紧,看不见表情,声音警惕:“干什么。”
“非礼你。”周语说着玩笑话,眼里却清冷,“你喊一声我自己会躲,你跑来挡什么!充英雄?”
“……”
伤不重,破了皮,有些青,带出几条血痕。像他这样的糙汉子也无需上药。
有人在看。
顾来不自在的往前走了两步,放下衣服。又从地上提起歪斜的篮子,翻开盖子看了看,好在只淌出些汤汁,菜并没打翻。
修路致富,口号喊得好,但毕竟不是专业的。
众人自由散漫,敷衍了事,三三两两聚众谈天说地,其中大多还带着孩子。
小孩们倒是高兴,满山疯跑。
顾来领着周语,走过一路凹凸不平的石块路。大家都好奇的望着周语,目光直白。有人窃窃私语:“她就是顾瘫子的新媳妇儿。”
陈慧红戴着草帽,看到周语,自豪的介绍:“路都修这么长了。”
周语顺着她的手指回头看去,路面依然怪石嶙峋,他们能做的只是将大石头移开,将大坑填平。但在村民眼里,再坚持下去,这条路就能通向富裕生活。
村长站在高处,大喇叭又响起:“大家原地吃饭,额……”看看手表,“休息半小时,下午1点准时开工!”
众人本就懈怠,这会儿顿时成了一盘散沙。
周语挺会做饭,顾来吃得狼吞虎咽。吃完添第三碗时,丽生凑过来夹菜,“尝尝城里人的手艺!”
陈慧红将碗整个儿端起:“多夹点!”
丽生左右看看顾来,突然问:“二娃,剃头了?”
顾来嗯一声。
昨天,周语给他理发时的情景浮现在脑海------没有刷子,细碎的头发掉落在他脖颈处,粘着汗,拍不掉。痒得钻心时,身后那人凑近,细风一口口的吹来,他起了一背鸡皮疙瘩。
顾来扫周语一眼,她正看着他,似笑非笑。
顾来低下眼,闷头吃饭。
陈慧红在一边得意的说:“我家妹儿可会剃头了!这下不用等剃头匠来了!”
好几个人围上来参观,都觉得剪得不错。顾家的新媳妇儿是个剃头匠,他们都很羡慕。
一位妇女走过来,“妹子,能帮我剪剪头发不?”
周语和蔼可亲的笑:“行啊。”
“啥时候?”
“随时。”
妇女高兴了,从竹篮子里掏出两个咸鸭蛋,也不会说别的,粗鲁的塞她手上,“拿着!拿着!”
周语想了想,收下了。
她给了陈慧红一个,陈慧红剥开咸蛋,将蛋黄夹到儿子碗里,自己吃了蛋白。
顾来又将蛋黄给周语,将所剩无几的菜汤倒在饭里拌了拌,大口吃起来。
树林里的凉风袭来,汗逐渐干了。
前方传来小孩笑声。
不远处一群半大孩子,围着一个老妇女。
孩子□□个,都是跟着大人出来玩的,那老妇女四十来岁,蓬头垢面,背上用布条绑着一个婴孩,一岁模样。
婴孩以为有人在跟他做游戏,咯咯的笑个不停。
熊孩子们捡了小石头砸她,老妇女哇哇乱叫,护着背上的孩子,一边咒骂,一边张牙舞爪的奋力还击。她一上前,孩子们就轰跑,她停下,那群皮孩子又围过去。
像在逗狗。
家长都睁只眼闭只眼,只当看笑话。有时自家孩子闹得太过了,才笑着招呼一句:“当心许哑巴咬死你!”
陈慧红也笑,说:“许哑巴再傻,自己生的毛儿还是晓得要护着的。”
那是许哑巴。
她还是穿着那件脏兮兮、肩上破了洞的女士体恤,周语还记得她在地上写欧阳修的诗。
周语站起身,朝那边走去,顾来拉她一下,问:“做什么?”
周语说:“去看看。”
顾来不放心,放下碗,也跟上去。
周语走上前问孩子们:“你们在做什么游戏?”
孩子停下来,许哑巴也嗤牙咧嘴的回头,边上的家长也看过来,并不当回事,一边扒饭,一边笑着交头接耳。
一个稍胖些的孩子认得周语,知道她是顾家的新媳妇,城里来的。脆生生的回答:“我们在玩警察抓坏人。”
周语问:“谁当警察?”
孩子们心里跃跃欲试,但警察这样的职业对于山里孩子来说太过神圣,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担当。
周语换个问法:“那谁当坏人。”
十来只脏手一齐指向许哑巴:
“她!”
“她是坏人!”
“她撵我家鸭子!”
“她踩了我家菜地!”
……
周语摇头:“谁是坏人你们说了不算,我们首先得把警察推选出来,让警察来判定谁是坏人。”
周语是城里来的,见多识广,她的话莫名让人信服。
最大那个孩子站出来,“好,你说怎么选!”
顾来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树下,一语不发看着她。
周语环视一遍,说:“警察必须得是最聪明的,不然抓错了人可不好……”
一小女孩插言:“选大军,大军都上五年级了!”
孩子们纷纷附和,叫大军的小孩忘形了,摇头晃脑。
周语摇头:“这样,我出一首诗,谁能说出下句,谁就是最聪明的。”
小孩跳起来:“好啊好啊!”
另一个举手:“是古诗吗?”
周语说是。
小孩说:“古诗我会!老师教过!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其余的已经上过学的孩子都诵经一样背起来,“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周语耐心等他们拖着嗓子背完,这才说:“看来我们九曲水库里的孩子都挺聪明,那么一会儿我出的题,谁答出了,谁就是警察,咱们就得听他的,怎么样?”
大一些的孩子率先雄赳赳的说好;几个偏小的孩子啥也不懂,也跳着脚瞎起哄。
许哑巴蹲在地上,背着众人,头埋得很低,嘴里细细碎碎的念着。她背上的小孩咿咿呀呀的描话,小手使劲扯她的头发,许哑巴并不理会。
周语想了想,朗声念出:“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
顾来掏出烟来,点了一支。烟雾弥漫中,看不清人,只听到那女人说话。
她正儿八经时,声音有些脆。
一群几岁大的小孩儿,整日放牛放羊,上学也就走个过场,哪听过这些文字。顿时你看我,我推你,忸忸怩怩,没人答得上来。
周语笑着说:“这是北宋一位叫欧阳修的大诗人写的诗。你们再想想,谁说得出下句。”
孩子们干瞪眼。
周语说:“画眉鸟你们知道吗?”
孩子都说知道,有几个顽皮的还学起鸟叫。
“这诗就是写画眉鸟的,讲有人把本该在山林里自由自在的画眉鸟,关在了金笼子里,你们说,画眉鸟高兴不高兴?”
总算能异口同声:“不高兴!”
“我再提示一句,‘始知锁向金笼听’,谁能说出最后一句,最脍炙人口的。”
大军挠着后脑勺说:“这也太难了,老师没教过。”
这么一说,大家又闹腾起来:“对呀!老师都没教过!谁答得出呀!”
“这题不算!”
“这题不算!”
周语说:“你们自己学习不用功,还怪题太难!要我说,一定有人答得出!”
大军说:“谁答出了,以后我们都听他了!要都答不出,你换一道题!”
周语笑了笑,说:“看来这题的确太难了,我直接告诉你们好了,”她走了几步,走到许哑巴跟前,低头去看,“这最后一句,是……不及林间自在啼。”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许哑巴用石子在地上写了七个字。
有小孩念出:“不及……林间……自在……”最后一个字他不认识。
大军瞥一眼:“啼,啼叫的啼。”
周语拍一下巴掌:“呀,原来有人会呀!那大家说,谁是你们之中最聪明的人呀?”
小鬼们不说话,最小的四毛吸着鼻涕,小心翼翼的指一下许哑巴,说:“她。”
周语说:“原来许哑巴是有文化,又聪明的人!那以后我们玩游戏,听谁的指挥,谁来当警察呀?”
四毛又想说话,他身边一个孩子立即打他一下,四毛缩了缩脖子,不敢出声了。
大军羞愤得一直低着眉,这时抬起头来,恨恨丢下一句:“好,让她当警察,以后都听她的!”说完便跑了。
带头的一跑,一群毛孩子也跟着跑开了。
许哑巴的小儿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一个劲的扯他妈妈的头发。许哑巴性子暴躁,但对儿子却异常慈爱,也不恼怒,一声不响任他在自己头顶捣乱。
最后小家伙手指被凌乱的头发缠住,动不了,急得咧开只有两颗牙齿的嘴,吭吭哭起来。
周语帮孩子把手上的头发理出来,又将咸蛋给他,孩子这才破涕为笑,口齿不清的喊:“蛋蛋,蛋蛋。”就往嘴里塞。
许哑巴把孩子放下来,抱在怀里,将咸蛋剥壳,仔细喂孩子,手指沾了蛋白,她仔细的啃去。
她脚下那几个写在沙里的字,已被踩的模糊不清。至始至终,她没抬头,没跟周语说半句话。
顾来走上来说:“去吃饭。”
周语点头,手指上还缠着许哑巴的几根头发,她不动声色的揣进衣兜里。
乡下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一场孩提之间的闹剧也看得津津有味,周语长得跟当地妇女不一样。大家边吃边聊,时不时回头瞅她几眼。
有声音说:“顾家新媳妇是个文化人,可以教毛儿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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