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菜,清炒莲白,玉米粑。
一盘乌漆麻黑煮熟切块就端上桌没有任何技术考究的腊肉。
顾来坐对面,四碗干饭风卷残云。
五大三粗的体格摆在这儿,周语姑且没让这惊人的食量震住。
陈慧红攥一根铁链子走来。
周语估摸着那是栓狗的,因为大黄只听到声儿就吓得四蹄打滑,夺门狂奔。
陈慧红挤着满脸褶子,对周语温言细语:“妹儿……这个,”亮一下链子,讪笑,“嘿嘿,不绑紧就一点不难受!”
顾来皱眉:“妈!这是干什么!”
陈慧红讶异:“你我都出门了,不绑起来你嫂子跑了谁负责?”
不知为何,那时顾来冲口而出:“我负责。”
说完他有些懵。
侧目,恰好看到那“嫂子”托腮望着自己笑。他别开眼。
两人争执,考虑到地理优势,最终陈慧红让步。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陈慧红出门,走到院口撩开嗓门喊了声:“丽生妹子,今儿家里没人,帮忙搭个眼啊!”
“放心,我给你看着。”
屋里就剩两人。
周语问:“你要去镇上?”
男人埋头灶台,火舌蔓延,火星飞溅。他的脸被照得黑中有红,熠熠发光。
“嗯。”
“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一。”
周语算了算,还有五天。
“你住哪儿?”
“和人合租了地方。”他想加一句男的,警醒于这女人的毒舌,暗幸没干画蛇添足的蠢事。
门口放个红桶,密密麻麻的黄鳝绞缠在一起,泛着白沫。
顾来坐在灶前问:“你还差什么,我给你买回来。”
周语在看黄鳝,闻言抬头:“不仅怜香惜玉,心还挺细,”意味不明的笑一下,“你这样的男人不该打光棍呀!”
不知是褒是贬,他没接话。
他都开口了,周语冒死谏言:“那带几包烟回来。”
那男人果然拧起眉:“哪有女人抽烟的。”
“戒烟总要有个过程,”她咂一下舌头,“嘴里没味。”
又过了会儿,顾来从火堆里掏出一坨乌漆麻黑的玩意儿,扔灶边,“给你吃。”
火星扑簌,泛着香气。
周语盯着那坨“黑炭”,嘴角抽几下:“这是啥?”
“红薯。”
她恍然:“前晚上捡那个?”
“嗯。”他递给她:“火膛里炕了一夜。”
周语不吃荤,他想尽办法弄些新鲜玩意儿给她换口味。山莓,野地瓜,刺梨。
今天又烤个红薯。
他始终记得,周语刚来时向他要零食。
周语去拿,复又甩着手叫:“好烫好烫!”
顾来捡起来放在菜板上,若无其事。
她凑过去看,他那双大手,铁钳一般,裹着厚茧。
她冷不丁伸出食指摩挲。
“果然皮厚的不怕烫。”
顾来不动声色的抽出手,起身从锅里盛出两个鸡蛋。
“我不在你不要乱跑,”像吓唬孩子,“山里有毒蛇野猪,还有狼。”
“你都做我担保人了,我敢对不住你?”她托着腮,俏俏的,像娇妻对出远门的丈夫那样看他,“放心,我哪也不去,一心等你回来。”
他低头剥蛋壳,良久,含含糊糊嗯一声。
周语找话:“你们这儿,种什么吃什么,不种就没得吃吗?”
“嗯。”转头看她,“你想吃什么?”
“有没有水果?”
“……”顾来想了想,“有李子,还没熟。下个月能吃。”
“哦。”
他还是那句:“你想吃什么?”
“我喜欢葡萄。”
“紫葡萄还是绿葡萄?”
“甜就行,”她笑,“这还有说法?”
“紫葡萄甜,但产量低;绿葡萄产量高,带点酸。土壤条件,需要的水份、光照都不一样,所以种植的地方就不同。”
周语见他说得有板有眼,有些信了:“你真会种?多久可以吃上?”
“明年。”
她挥手,嘁一声。
明年太远。
明年葡萄熟了,吃葡萄的人,又不知在哪。
两人有段时间没说话。
鸡蛋剥得白生生,他递过来,周语没想到是给自己剥的,愕一下。
她不挑食,也没有特别钟情的食物。那段时间她因抽不上烟而失了食欲,但那只鸡蛋的香气,已经超越了它作为土鸡蛋本身。
她接过来。
“你的蛋挺好吃。”
“……”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说的是鸡蛋。”
“!”
“闷.骚。”
“!!”
他闷声不响,又剥红薯。
红薯在灶上轻轻一磕,灰烬掉下,里面是黄褐色的皮,火红色的瓤,香气扑鼻。
饶是他皮糙肉厚,也烫得双手交替,手指不住的搓。
他将最细腻的部分给她,然后问,熟没熟。
门前金光弥漫,日出了。
他们偎在灶台前,吃鸡蛋,吃红薯。
很多年后,生命中大部分片段已被时光撵碎,记忆早已模糊。谈不上锥心刻骨,但那个画面始终静静的留在那里。
门前一轮新日,他啃着红薯皮说,“等我回来,就在后院牵几根葡萄藤。”
柴灶,周语搞不利索,煮了夹生饭喂顾钧,所幸他没有挑三拣四,皱着眉都吃了。
下起雨。不是三分烟云的婉约,那雨泼辣酣畅,三两下倒光,痛痛快快。
雨还没停,西边已经大亮,一道彩虹清晰鲜艳。大家都跑出来看。
周语问顾钧:“出彩虹了,你看不看?”
顾钧目光呆滞,瞪着墙上明珠蒙尘的小燕子格格,对来人置若罔闻。
周语说:“我抱你出去透透气。”
床上的人这才有气无力的瞪她一眼:“不用。”
周语充耳不闻,跑进跑出,几张椅子在门口搭了个临时的“床”,便去抱顾钧。
顾钧在床上躺了几年,肌肉萎缩,体重已轻得不成样。
周语体校毕业,力气比一般女人大。她弯身去抱,顾钧拿眼睛狠狠剜她,身子临空时,面如死灰,蓦的发起狂:“滚开!放开我!”
周语不理。
顾钧叫得像受.虐,不知情的村民都跑来看究竟。丽生握一把锤子,也跑过来。
只见这个水灵的新媳妇儿,把她男子搬到院子里,正在替他按摩大腿,捏了这只,又换那只。
丽生笑眯眯的跟旁人说:“顾家婶还怕她跑了,看看小两口,感情多好。”
锤子是砸核桃的,丽生有核桃,守嘴的小孩围了一圈。
院子热闹起来,大家纷纷称周语是个好媳妇。
顾钧置气半天,索性闭上眼。
周语说:“顾钧,你后脑勺长痱子了!”
丽生伸长脖子来看,“是长痱子了!”
另一人也看:“果然长痱子了!”
乡下人屁大点事也要凑热闹,排着队看痱子。
周语说:“你头发太长,所以长痱子。”
众人纷纷点头。
周语说:“我帮你把头发剃了吧。”
丽生吐着核桃渣,插一句:“妹儿,你还会剃头哇?”
周语:“我以前是理发师。”
稍有见识的人帮忙翻译:“理发师就是剃头匠。”
众人将信将疑。
周语做个刮胡子的动作,“谁有刮胡刀?”
丽生说:“我儿子有,你跟我去拿吧……去去,没有了!”后一句是对守嘴的孩子说的。
小孩一窝蜂抢核桃。
小光头三四岁模样,乖巧伶俐,唯独他没去抢,咬着手指远远看着。
周语记得他,来雀儿沟第一天就见过,田间路都走不利索。
丽生喝住狂吠的狗,对周语说:“妹儿,你在这里等着。”说完进了自家屋。
田坎有位妇人,四十来岁,蓬头垢面发已花白。
抬额转目间,依稀还有年轻时风华绝代的影子。穿一件破烂松垮的男士体恤,没戴胸罩,掉着乳。捏着半截粉笔写写画画。
周语见着眼熟,走近去看,怎么都想不起在哪见过。
周语问:“大姐,你读过书?”
妇人埋着头,发出嘿嘿的声音。
周语蹲下去:“你叫什么?”
妇人仍不说话。捏粉笔的手,指甲缝里堆满泥。
周语又问:“你是哪儿的人?”
妇人一言不发,只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撇一捺写得认真。
“这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来九曲水库的,”周语拿出丽生给她的核桃,“我请你吃……”
话没说完,妇人像狼见了肉,夺过核桃塞嘴里,心急火燎的咬。
迎面跑来五十上下的黑壮老汉,二话不说,拽起妇人头发劈头盖脸一顿打。
“臭婆娘!老子让你去放羊,你他妈的跑这儿偷懒?羊呢?老子羊呢?”
妇人闪躲,她这一站起来,周语才发现她身体特别修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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