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突然变得无比静寂。
女孩们不再翩翩起舞,老式的dvd也不再发出歌舞伎的曲目,甚至从地下室顶壁上流淌下来的血雨都凝固在了半空。
源稚女呆呆的看着被自己手中长刀贯穿心脏的源稚生,后者在被他一刀命中之下,却没有半点反抗,只是一脸悲伤的看向他。
“稚女,跟我回家吧。”
源稚生伸出手,似乎是要抚摸源稚女的脸,但最终悬空的手无力坠落下来,整个身体朝着源稚女的怀里倒了下去。
源稚女凝固在原地,近距离的感受下,源稚生的身体在慢慢的变冷。
他内心扭曲,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些年他无时无刻都想要杀死源稚生,跟当初源稚生对他一样,用长刀贯穿对方的心脏,再狠狠转动刀柄,将那些器官跟血管绞的支离破碎,直到对方身上的血彻底流干而死亡。
他无数次幻想那样一个时刻,他会欣喜若狂,他会放声狞笑,但唯独不会悲伤。
可直到源稚生彻底倒在他怀里,人生最后一刻还要带着他回家的时候,源稚女一直以来扭曲的内心世界崩塌了。
他一直坚守的东西,在这一刻轰然崩溃瓦解。
源稚生是他的哥哥啊,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家人了。
源稚女还记得小时候他跟源稚生寄主在鹿取小镇的酒鬼养父家里,源稚生喜欢在晚上偷偷开灯看书,但被抠门的养父发现几次后,后来为了省电对方总是把他们屋子里的电闸拉下来,这样就不会再偷偷开灯而耗电了,可他们住的那间屋子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每次熄灯之后房间就格外的黑暗,那是连星光与月光也照不进来的地方,整个房间变成了一个黑漆漆的铁盒子。
源稚生倒不觉得怎么样,基本上都是倒头就睡,可他却感到非常压抑,尤其是每次从噩梦醒来,面对的都是潮水般的黑暗,黑暗里仿佛有窃窃私语声,喊着吃掉他,快吃掉他的时候,那一刻他非常害怕的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生怕那些可怕的东西抓走他,吃掉他,而每次源稚生都会察觉到他的异常而醒来,知道是自己做噩梦后,会把他拉到怀里守护他,这时候的源稚女就感到非常踏实,恐惧退却,在怀里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很快他就能安心睡去。
他本就是个敏感的孩子,随时会觉得因为自己的普通,自己的没用会被这个世界遗弃,但唯独源稚生不会遗弃他,所以他在小镇里受到那么多的苦难,才会最终导致他痛恨源稚生,那是爱之深,恨之切啊,他觉得是源稚生遗弃了他,去东京过上了所谓上等人的日子,那家人多半是不希望让源稚生再带一个拖油瓶的弟弟,所以是源稚生遗弃了他。
但后来他知道,源稚生是在东京辛苦打拼,为了以后给他更好的生活不是么?他见证过这个世界的黑暗,如果没有力量,是不可能在这个世界立足的,哪怕侥幸获得很多东西,最后还是会被夺去所有,所以源稚生才会那么的拼命,想要给他一个富足安康的生活。
是源稚生拼了命的想要给他这样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苦难,没有欺凌,唯有永恒的喜乐与美好,为此那个男孩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源稚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他好的人啊,然而他现在却用长刀贯穿了对方的心脏而杀死了他。
源稚女不寒而栗,他忽然意识到这样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化作了恶鬼,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哥哥。
无法言语的恐惧控制了他,他想要不顾一切的逃离这里,跟当初源稚生在这里斩杀他一样,但随着他情绪的波动,那条离开的螺旋楼梯变得无比扭曲,如龙似蛇的盘旋起来,形成一层层的螺旋圆环,连同整个地下储藏室也变得扭曲起来,很快,这个地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他抱着哥哥的身体位于迷宫的最中央。
源稚女脸色惨白,他本来想要利用言灵梦貘离开这里,彻底解除这个梦境。
毕竟源稚生现在还有轻微的一丝呼吸,只要他能够第一时间离开这个梦境,现实中的源稚生就会醒来,哪怕他在梦境里重伤濒死,一旦回到现实世界,源稚生最多是虚弱的大病一场,却不足以致命,所以源稚女觉得他还有拯救的机会。
可现在任由他怎么施展自己的言灵梦貘,都无法让“自我”离开这个地下储藏室。
怎么会这样!!
这些年他无数次做过这个梦,早已经对这份梦境了如指掌,甚至很多次他自己还在这里幻想过杀死过源稚生,可现在一切都变得扭曲了,这个储藏室彻底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宫,而且还在不断的扭曲,他成了这个迷宫里的一只小蚂蚁般微不足道,完全被整个迷宫裹挟起来。
不,一定还有机会的,一定会!!!
既然言灵无法解除,那就自己来突破好了!!
源稚女奋力抱起源稚生,开始朝着某个方向的楼梯直奔而去,他觉得很有可能是储藏室这个地方给予自己的精神冲击最大,也许到了地面上内心的精神冲击就会减小,就有可能再度展开梦貘,并且将其解除掉。
渐渐的,他抱着源稚生的身体沿着螺旋形的楼梯直奔而上,虽然源稚生的身体非常沉重,但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柔弱的男孩,而是一头堕落的恶鬼,所以是完全有力量抱起对方奔行的。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时间刻不容缓,每耽搁一秒,源稚生就会朝着死亡踏进一步,准确来说源稚生已经一只脚踏进去了,如果不及时摆脱这个梦境回到现实,源稚生绝无生还的可能,对方会进入脑死亡,最后身体干枯萎缩,直到彻底死亡。
快!再快!!
在源稚女的爆发下,他已经听到上面哗哗的落雨声以及扑鼻而来的草木味道。
近了,就在前面,马上就能出去了,源稚女的速度越来越快,但不久后,他意识到不对劲了,外面落雨的哗哗声还有草木味道看似就在眼前,但无论他怎么奔行,都无法真正抵达那里,脚下的楼梯再度蔓延,谁也不知道真正的终点在哪里。
源稚女剧烈的喘息起来,他也不知道抱着源稚生奔行了多久,消耗的体力越来越大,但他不敢将源稚生的身体放下来,他害怕一旦放下源稚生,就再也找不回了。
身后已然是一片虚空,朦朦胧胧,似乎能够看到那些曾经被杀死而注塑成尸体的女孩在翩翩起舞,时而娇笑时而哀哭,时而又面目可憎如恶鬼。
整个梦境在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源稚女只能被迫朝前奔跑,一直跑,他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但他知道,一旦停下来,源稚生就会死,他抱着源稚生奋力奔行,但体力终究要耗尽了,他跑的跌跌撞撞,浑身狼狈不堪犹如丧家之犬,最后他再也支撑不住的朝前狠狠跌倒,怀里的源稚生也被甩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前面的楼梯上。
“哥哥!”
源稚女赶紧爬起来来到源稚生的面前拥抱对方,然而他的手不经意间按住对方胸口的时候,却发现对方的心脏位置早已是空空如也,伤口里已经没有血渗出来了,男孩看起来是睡着了,不知道在做着什么梦,英俊的脸庞上还带着愧疚与一丝解脱,似乎一直以来背负的东西终于卸了下来,如今他终于能够睡上一个安稳的觉了。
这一觉,他再也不愿醒来。
“哥哥……”
源稚女轻声呼唤着对方,没有回应,他小心翼翼的凑近源稚生的胸口,那里的心跳越来越微弱,就像是身处黑暗中最后一缕光明远去,直到彻底化为黑暗。
源稚女发出绝望的嘶吼。
不!!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现在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要让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哥哥,杀死自己最爱的人,最爱自己的人。
源稚女拼了命的呼喊源稚生,让对方不要睡着,可无论他怎么呼唤,这个越发漆黑的世界都没有人回应他。
源稚女突然想到当初他在小镇里受到其他孩子的嘲笑而失落躲起来的时候,每次都是源稚生找到自己,他也总能找到自己,然后在最无助的时候,来到他的身边,宠溺的摸着他的脑袋,从身上拿出新鲜美味的饭团和清水,等他狼吞虎咽的吃饱后,源稚生才会带着他回家。
但如今这个男孩已经被自己杀死了,是他亲手贯穿了对方的心脏,从此之后,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爱他了。
他终于如愿以偿,却为此痛苦到肝肠寸断。
源稚女终于明白了,他并非是困在了自己这不可控的梦境里,而是被困在了哥哥源稚生的梦境里,这些年他没有真正离开过这里,源稚生同样没有。
他们的噩梦是一样的,梦貘将他们的精神意识贯通了起来,也把这两个噩梦贯穿在一起,所以他走进了源稚生的噩梦,在这个梦里,源稚生这些年来一直回到这个幽深如地狱的地下储藏室里始终走不出去,他曾在这里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弟弟,从此再也没能离开,无论他逃亡多少次,命运都会再一次将他带回来,他永远都逃不出这个庞大的迷宫,为此他的内心一直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与煎熬,那种感觉就像是时时刻刻都有一把尖刀不断贯穿自己的心脏,哪怕愈合了又会再度被贯穿,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着,直到进行了十年。
所以源稚生已经筋疲力尽了,蛇岐八家赐予他的荣耀与地位,他根本没有半点兴趣,他只想离开这里,逃一般的离开。
源稚女呆呆的坐在楼梯上,早已是泪流满面。
他知道,源稚生之所以会死在这里,被他亲手用长刀贯穿心脏,是因为在这十年里,源稚生一直在悔恨,悔恨亲手杀死了他,源稚生宁可被杀死的是他自己啊。
源稚生始终认为,这一切都不是弟弟的错,错的是他,是他没有在弟弟最苦难的时候守护他,也没有将男孩带在身边,是他一手导致这场悲剧的发生,他害了弟弟,也害了所有人,所以他该死,死在这个冰冷地狱里的该是他,而不是他的弟弟源稚女。
这一刻源稚女才真正意识到哥哥的噩梦是多么可怕,那是远比他的噩梦还要令人痛苦无数倍,真的很难想象这是何等坚强的灵魂能够支撑那个男人度过十年,在这十年里的每一天,男人心痛如刀绞,无时无刻都在承受这种折磨。
原来源稚生承受了那么多,就像是一个孩子在痛斥自己的父亲没有给他最好的,殊不知这位父亲已经倾尽了所有,可自己的孩子还觉得拥有的远远不够多,还在抱怨,还在不满,甚至是竭斯底里的痛恨着自己的父亲。
源稚女痛苦的哀哭起来,他的哭声一开始还很小,但到最后只有竭斯底里的嚎哭。
他赢了,却赢得一无所有,从此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爱他,也再也没有人能够在他恐惧黑暗的时候,守护在他身边。
“哥哥,你不要离开我,是我的错,是稚女的错,稚女不该任性……”源稚女撕心裂肺的哭喊着。
“取消。”
就在男孩最悲伤无助的时候,一个叹息般的声音冷冷响起。
源稚女只觉得周围如时空变换,原本冰冷如地狱的地下室逐渐被炽热的火浪侵袭,那些火焰仿佛是地狱的业火燃烧着罪恶。
凤冠霞帔的女孩们被点燃,她们的身影在火焰中消融,那一张张诡异而扭曲脸变得解脱,那些废弃的设备,满是血腥的浴缸以及地面流淌的血河,这些都在业火下炽烈的燃烧起来,最后整个地下室完全被火焰弥漫。
整座迷宫在不断崩塌,源稚女紧紧抱着源稚生的身体处在火场的中央,看着不断被侵袭而来的火浪,源稚女的神色竟然变得平静下来,但抱着源稚生身体的手臂却越发用力。
男孩缓缓将脸庞侧放在源稚生的胸口上,轻声说:“哥哥,我们回家。”
火光下,无论是源稚生还是源稚女,两人神情皆是恬淡安详,稚如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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