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长走廊顶壁的排气扇缓缓旋转切割着从上面流淌下来的灯光,投射成一枚枚斑驳而明灭不定的光点,就像是命运的光,虚幻而飘渺。
“你们终究是找来了。”
出奇的。
在最初的惊惧后,九条当介整个人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甚至没有半点反抗,或许在他心中早已无数次预料到如今日这般结局。
他如同森林里的野兽,周围蛰伏有很多带枪的猎手。
如今他这头猎物已然被猎手们围困下来,死亡进入了倒计时。
九条当介从身上拿出一瓶先前从芬格尔身上搜刮下来的伏特加,熟练的打开瓶盖,就着瓶口就开始吨吨吨的喝了起来。
咕咚咕咚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给人的感觉仿佛他喝的不是伏特加这种高浓度烈酒,更像是一种饮料。
直到喝下大半瓶,他看向源稚生,“怎么称呼,年轻的执行官。”
“执行局局长,源稚生”男人开口。
“局长?执行局的局长?”
九条当介神色有些震动。
执行局的执行官们实力强大,且杀伐果断,斩杀失控混血种如砍瓜切菜,眼睛都不眨一下。
如果说日本执行局的每一位执行官是无数混血种的噩梦,那凌驾在所有执行官之上的执行局局长无疑是噩梦终魇。
不过下一刻他仿佛是想到什么,目光变得恍然起来,嘴角流露出不知是嘲讽还是其他含义的笑,“是啊,我差点忘了,你毕竟是姓源啊。”
“看来你很了解蛇岐八家。”
源稚生微微挑眉。
对于外界而言,蛇岐八家一直都是以黑道至尊家族的形象示人,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家族里的每一位族人体内都流淌着龙血,是名副其实的混血种。
而在八家里,源家又是上三家之一,地位尊崇。
对方能够一语道出源家地位,可想而知是对真正的蛇岐八家了解甚多。
“你们可是黑暗中的皇帝,生杀予夺全凭你们一句话的事情。”
九条当介冷笑道:“事到如今一切都无所谓了,既然你们抓到了我,那是打算严刑拷打还是就地审判处决呢。”
“你本可以过着安稳的生活,执行局永远也不会找上你,可你碰了不该碰的东西。”源稚生点了根烟,抬头看向对方。
“资料上显示,你是个孤儿,自幼跟随教堂牧师长大,你虽然是一名混血种,体内流淌着龙血,但你的龙族血统很稳定,求学时代就考上了东京大学的医学院。
你在二十八岁的时候结婚,婚后还有一个女儿,这些对你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吧。可好不容易有了如此幸福的生活,为什么又要去追逐恶鬼的东西呢?”
“我们体内本就流淌着恶鬼的血,早晚会变成恶鬼一样的东西不是么?”九条当介的神色浮现一抹嘲弄,“这是宿命,也是诅咒。”
源稚生的眉头皱了起来,“可诅咒就是堕落的理由么?”
九条当介没有开口,他将手伸向怀里口袋,就是这么一个简单动作,让夜叉乌鸦等人眼睛瞬间眯起。
很显然,只要九条当介这时候敢有什么异动,都将会在瞬间遭受到他们致命的打击。
不过对方接下来并没有做出任何异常举动,仅仅是从白大褂内侧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一张九条当介一家三口的照片。
那是在一个百花盛开的地方,九条当介手拉着笑意温柔的女人,一个小女孩笑颜如花的骑在九条当介的脖子上,旁边还有一只撒欢的小泰迪,看到小主人对它招手,小泰迪兴奋的两个后爪都站立了起来。
哪怕没有亲眼见过这一幕,在场的人也能感受到一家三口的温馨。
九条当介沉默了半晌,缓缓说道:
“我出生在一个混血种家族,十七岁那年亲眼目睹血统失控的家族兄弟自相残杀,他们狰狞而竭斯底里的攻杀对方,甚至恨不得用牙齿咬断对方的喉咙,可大家不久前明明还是互敬互爱的手足兄弟啊。
我就站在他们身边,从他们身上的伤口里迸出的铁青之血喷溅了我一身都是,那一刻我仿佛受到一场另类洗礼,我彻底意识到龙血是家族的诅咒。
于是在不久后一个暴风雨之夜,我跃过家族围墙,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我以为此后我就真的能够逃离那个黑暗的诅咒,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诅咒一直跟我如影随形。”
源稚生抽着烟,没有打断对方的话。
其他人也都没有开口。
秦夜看向九条当介,听到后者的话,突然之间不由得回想起脑海深处曾经闪现的记忆。
同样的暴风雨之夜,在那个高大如神祗居住之所的伟岸城墙上,女人一手拉着他,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女孩,雨水打湿了女人的脸,一缕长发被她狠狠咬在嘴里。
身后是一道道狞亮而贪婪的视线,这些目光汇聚成欲望的狂流,随时会将一切都吞噬掉。
女人不能停,也不敢停。
秦夜那个时候已经很累了,他浑身是伤,每一处都足以致命,可又有一股力量在始终支撑着他。
他同样感受到女人手心里传来的力量与温暖,就这样,他被女人紧紧的牵着,最终越过了城墙,走向了墙外的无边黑暗。
暴雨越发炽烈,像是从九天之上垂落而下的瀑布。
女人与秦夜步履维艰,每走一步都仿佛裹挟着上万斤的重量。
身后却传来一声声沙哑而诱惑的声音,像是伊甸园里那条诱惑亚当夏娃吃下禁果的毒蛇,仿佛只要停下来就能够获得一切解脱。
“阿夜,不要回头!”
女人沉声开口。
可秦夜还是忍不住回头凝望了一眼。
城墙上站立着一道道深邃身影,他们拢在漆黑的长袍里,他看不到那些人的脸,但能够感受到他们炽热而狰狞的目光,像是一个个恶鬼站在地狱深处的滚烫岩浆里渴望着“救赎”。
就在秦夜看去的一刻。
那些身影顿时发出兴奋的咆哮声,如怪物竭斯底里的呜咽。
……
光明医院的地下走廊里。
九条当介神色间露出深深的追忆,“那一夜我冒着风雨离开家族,可因为饥寒以及高烧,我像常人一样因为高烧而虚弱,整个人浑浑噩噩随时都会倒下,我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着。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我来到了一所教堂,然后就彻底昏迷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一位年迈的老牧师守在我身边,是他救了我,我感谢牧师,牧师说‘不是我救得你,而是伟大的主,你已经奄奄一息,是主的荣光照耀了你,让你于光明中得救。孩子,无论你以前经历过什么,如今你已经重获新生了,阿门’。
这是何等的奇妙与神圣。
当时我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感动涌来,仿佛主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后来我受浸成为了一名主的信徒,老牧师资助我上了大学,毕业后我在光明医院担任外科医生,我平时也去教堂做义工,也就是那时候认识了我的妻子,玉子……”
九条当介深情的抚摸照片上的美丽女人,“玉子同样也是一名信徒,温柔又善良,相恋三年后她答应了我的求婚,我们的婚礼在教堂举行,有牧师为我们祝祷,教会里的弟兄姊妹唱着圣歌,他们围绕在一起为我们献上真诚的祝福,那真是一场神圣而难忘的婚礼啊。
婚后我们有了女儿,此后我们一家三口温馨的生活了六年,其实在我三十多岁的人生里,只有这六年我才是真正活过的。
我以为我就此会一直幸福的活下去,身边有我的妻子,我的女儿,可我自始至终低估了一样东西。”
“龙血。”源稚生沉声说。
“没错,就是它。”九条当介满脸自嘲,“我低估了龙血的力量,因为我的缘故,原来在玉子孕育我们女儿的时候,龙血就已经开始侵蚀她的身体。
它就像是一种狡猾的病毒,这病毒从诞生就潜藏在她的体内,直到遍布全身才豁然爆发,而她的身体也在短短几天内被彻底感染衰败。
我简直猝不及防,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
就这样,我挚爱的妻子去世了。
临终前我答应过她,一定会好好照顾我们的女儿。
她叫雪奈,我爱她,宁可倾尽所有给予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可就在半年前,我发现我的女儿血统开始不稳定,你们身为执行官应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吧?”
在场的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当然知道那代表什么,这个世界上此后又多了一个即将失控的混血种被写入了执行局的黑名单里。
“我的女儿是一名混血种,而且是血统极不稳定的那种,如果任由血统失控的话,最终她只会被列入执行局斩杀名单最前列的那种。”
九条当介的嘴角掀起一抹冰冷的笑,“可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你们这些执行官当作怪物抹杀,又或者被龙血吞噬掉自我呢,她是我九条当介的女儿啊,而且在我的妻子临终前,我也向她发过誓,无论如何都会让我们的女儿安稳而幸福的度过一生。”
“所以你就铤而走险开始研制进化药?”源稚生皱眉。
“是的,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研制能够治愈这种混乱血统的药,其实我大学之所以选择医学,不仅仅是因为能够治病救人,它同样能够让我有更多的机会了解各种药物以及人体结构,因为我一直梦想着研制出针对龙血的解药。
我提取了女儿的血,在我的研究下,我发现她的血统之所以混乱,是因为血液里那些龙血是残缺的序列,正是这种残缺带来混乱,一旦能够补完这个序列,就能够让混血种的血统变得完善而完美。
但要研制就要有实验体,一开始我找的是普通人类的尸体,可随着研制的进行,那些尸体已经不再满足我的试验,我需要活体,而且是活体的混血种。
可想要找到这种隐藏于人类社会的实验体又怎么可能是那么容易,然而一次偶然经历,一名受到重伤的混血种来到了光明医院……
对方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其血统已经出现失控的征兆,血液也开始变成铁青色,对方知道执行局的存在,所以仅仅只是作为一名病重患者被送到医院救治,我简直欣喜若狂,并且主动为他治疗,就在治疗过程中我对他注射了特制的麻醉剂,然后在睡梦中一点点解剖了他,我先是从胸口下刀……”
几人静静的听着,整个过程九条当介都很平静,就像是一名主治医生在冷静陈述着对病人的治疗计划与进展。
可是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恶鬼在狞笑,每一字里都渗出猩红的血。
“因为那次机缘巧合捕获到混血种,我的目标就开始从那些血统出现失控又不敢暴露的混血种身上下手,从东京都各大医院病人名单找到那些记录报告异常的患者,从而筛选出那些隐藏的混血种病患,然后按照报告上面的联系方式找到他们,用治疗,以及进化药的名义引诱他们,麻醉他们,再解剖他们……
就这样,有了近乎源源不断的‘材料’做研究,我的进化药研制取得巨大进展,短短半年就研发出初期进化药,随后我又暗地引诱一些人生失意的混血种,将初期的进化药注射给他们,通过他们的身体数据反馈,再度对初期的进化药做调整。”
源稚生想到了伊藤森,很显然伊藤森就是九条当介的实验体之一。
这种实验体非常嗜血残暴,具有很强的攻击性,对于人类世界而言是极度危险的,而且因为血统的缘故,他们的实力都非常强悍,寻常刀具甚至枪械根本制服不了他们。
因为他们的肉身已经强化,速度更快,再加上进化药的增幅,简直是如虎添翼,以及狂化后的强大攻击性,可以说,这些实验体距离真正的死侍就差最后半步。
一旦他们在杀戮中,精神意志彻底被嗜血的欲望淹没,也就代表着他们不再是人,而是一头只知道杀戮的怪物。
哪怕面前是他们的挚爱,是他们曾经拼死也要守护的人,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扑上去,贪婪的啃食对方,像是饥饿的人见到了鲜美的面包。
“当初你亲眼看到家族兄弟引发的血乱而厌恶龙族血统,可如今却任由那些实验体在东京都杀人,流着刺眼的血而无动于衷,九条当介,你不觉得这样很讽刺么?”
“讽刺么?”
源稚生声音低沉的说:“你曾经不惜背弃家族,也要逃避那个魔鬼,可现在却歇斯底里的跪下来哀求对方,乞求对方的力量,这不是最大的讽刺么?
你知道因为你的研究,东京都又会有多少人死亡,多少家庭就此破灭,多少父亲或是母亲从此过着绝望的生活。”
“是啊,又会有多少人因此绝望呢?”
九条当介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源稚生,“可你知道失去一个你很爱的人是一种什么感觉吗?”
源稚生微微一怔,一时间神色有些恍惚,男孩的音容笑貌浮现在脑海里。
“哈哈哈,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九条当介的神色变得疯狂起来。
那是一种压抑的极端爆发。
先前九条当介被芬格尔击伤肺腑,此刻不断咳血,身上各处同样鲜血狂涌,但他不在乎,而是目光竭斯底里的看着场上的每一个人。
“失去一个你很爱很爱的人,那就像是被一把火烧掉你住了很久的房子,你拼了命的救火可还是眼睁睁看着它烧成一堆灰烬,你知道那是你的家,可你同样也知道你再也回不去了。
当初我发现我的玉子被龙血侵蚀,我每天发疯了一样的研究进化药来治疗她,可她的身体仍然一天天的衰败下去,一天天的走向死亡,最后彻底的失去了她,我悲伤,我痛苦,我绝望,如今我只剩下我的女儿了,我只想给她一个光明未来!
我承认曾经在猎捕混血种以及解剖他们的过程中,我内心有过挣扎与犹豫,那些实验体痛苦的哀嚎也成了我每晚的噩梦,我梦见他们血淋林的站在我面前向我索命,可那又怎样!”
九条当介的神色狰狞而凶狠,“我没得选!我的女儿每时每刻都在承受龙血侵蚀的痛苦,她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妻子,我的心也仿佛死去,你们可以说我冷血,可为了我的女儿,所有人都可以死,包括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