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多时,带头的喇嘛就从屋里出来了。他身后跟着多吉,多吉旁边还站着两名喇嘛。
看这阵势,这就是要把人带走了。
胤祐远远地跟他对望了一眼,看到对方动荡的眼神,满是惶然与不甘,还带着一点哀求。
待他们走后,胤祐来到屋子里。一眼就看到多吉的父亲坐在桌边,从一个袋子里叮叮当当倒了些东西在桌上,就算是昏暗的屋子也不难看出,那是几锭金银。
好家伙,这就算是把儿子卖了吗怎么脸上还不高兴啊,是舍不得儿子,还是觉得卖的价格不够高。
不过,反正他们孩子多,又年轻,还可以再生,倒也无所谓。
胤祐向二位了解之后才得知,早在十二年前,五世喇嘛圆寂之后,格鲁派就派人来到纳拉山脚下,在附近几个村落寻找转世灵童。
当时一共选中了五个孩子,然后把他们集中起来抓周,只有多吉抓到了罗桑嘉措的遗物,当时就被选为五世喇嘛的转世灵童。
只不过,第巴桑吉嘉措还要靠着他师父的威望统治整个格鲁派,秘不发丧,将此事隐瞒了下来。准备好的灵童也并没有宣扬。
甚至连周围的百姓,多吉的父母以及他本人也早就把童年时候的这个插曲抛在了脑后。
胤祐猜测,一定是康熙从噶尔丹的俘虏口中得知此事之后,要向桑吉嘉措问罪,他才着急把灵童接回去。
多吉父母信奉的是宁玛派,本身是门巴族,现在家里出了个格鲁派的领袖,也不知是喜是忧。
最终,喜悦之情比起忧思之情更深一筹,格鲁派是整个青藏地区的当权者,能为家族带来的好处又岂止这点银子。
胤祐了解完事情的大致经过就离开了多吉的家。延恒问他“咱们现在去哪儿”
胤祐只说了两个字“拉萨。”
一路上,他脑子里总是出现多吉的那双眼睛,多情、叛逆、渴望自由。
格鲁派的格鲁在藏语里就是善律的意思,强调严守戒律,故而得名。
多吉那小子,怎么可能受得了这么严格的清规戒律
他们大大方方的跟着那群格鲁派的喇嘛进了拉萨,这座雪域高原上的“日光城”。
这里的天空澄澈而洁净,没有一丝漂浮的云彩。胤祐仰起头眯着眼,感觉沾沾青空甚至泛着些微的紫色。
道路上随处可见前来朝圣的虔诚信徒,他们带着牛羊等贡品,一步一个长头,前往布达拉宫。
舜安颜说“我本以为这里人烟稀少,没想到这么热闹。”
胤祐说“应该是特地前来朝拜祸福哦转身真身的。”
七日之后,桑吉嘉措就在布达拉宫为多吉举行了盛大的坐床典礼。
而在这期间,胤祐又遇见了他之前在青海结实的那位朋友朋拉藏,现在他已经入驻拉萨汗王府,成为了新一任汗王。
一个多月不见,对方看起来气质与之前截然不同。那时候他虽然长得显老,但心性却是个年轻人。如今登上权力顶峰,竟然多了几分杀伐之气。
不过拉藏汗对胤祐依旧热情,邀请他住在汗王府,好吃好喝的招待他。
胤祐便顺势向对方提起,几日后想要去布达拉宫观看转世活佛的坐床典礼。
听到“转世活佛”四个字的时候,拉藏汗的嘴角明显扯了扯,露出个颇为不屑的神色“谁知道桑吉那家伙从哪里抓来个小子,说什么六世,我看那小子就是个冒牌货,根本不像他们格鲁派的人。”
胤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心说“你倒是看人看得挺准。”
拉藏汗又冷哼了一声,说道“不过桑吉也只是把他当个傀儡,想用他来跟我们和硕特部抗衡,他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
胤祐对他们的权力斗争不感兴趣,但是他感觉得到,拉藏汗继任之后,与第巴的矛盾愈发尖锐。
多吉只是一颗棋子,将来的日子不会好过。
坐床典礼这天胤祐进入了布达拉宫,站在拉藏汗的身后,远远地观礼。
这才大半个月没见,多吉看起来就和以前不一样了,头发已经剃光,身穿黄缎长袍,头带黄缎尖帽,足登黄缎高靴,手执缠着彩绸的三尺细棒。百度百科
看到他现在的样子,胤祐非但没感觉到转世活佛的威严,反而有点啼笑皆非。
他的眉目稚嫩,目光游移,整个人讷讷的坐在莲花正中,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恍然。
在大喇嘛的主持下,考核正式开始,他们将前世喇嘛用过的碗、筷、刀、匙、衣、帽、鞋、袜等日常用品与别人用过的混在一起,要他当众分拣出来。
胤祐眼尖,一眼就看到在那些物品不起眼的地方都有标志,猜测此前应该也进行了训练。外面这么多前来朝拜的信徒,当众出丑那还得了。
这就算考核通过了,接下来就是坐床典礼。
在布达拉宫僧人高诵坐床经声中,多吉由桑吉嘉措护送,走向正中的莲花墩,升登前世法座,继承前世法统的位置,成为格鲁派最高统治者。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生在世外,却心向繁华的村野少年,他有了自己的法名罗桑仁钦仓央嘉措。
而后,所有人呈上贡品,匍匐在转世尊者脚下,后者用手中缠绕无色彩绸的木棍轻点他们的头部,以示赐福。
胤祐觉得多吉就像个木偶,机械的完成一场盛大的表演,远道而来的信徒却依旧将他奉为至高无上的精神领袖。
大家正在观礼,小剑灵忽然在他耳边说道“小七,你看那边,你的一点钟方向。”
胤祐闻声望过去,只见拉藏汗也来了,身边竟还站着几位穿着大清官服的官员。
他心下一惊,赶紧拿手臂碰了碰富敦,轻声问道“那几个人你认识吗”
富敦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也十分错愕“我只认识领头的那个,是礼部的人,名叫徐倬,其他几人应该也是礼部的。”
胤祐深深地吸了口气,这应该是康熙派过来传旨的特使,不过因为汗暴毙、拉藏汗继位、桑吉迎回六世喇嘛转世灵童等一系列事务耽误了,至今还没有返京。
虽然他不认识对方,但并不代表对方不认识七阿哥,胤祐不想节外生枝,便轻声吩咐“咱们走。”
一路上舜安颜和曹颜两个人还在讨论刚才的坐床仪式。
舜安颜感慨“真么想到,多吉竟然是转世灵童。”
曹颜却说“我怎么觉得他一点都不想当这个转世灵童。”
“为什么不想那可是格鲁派的领袖,在这个地方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不是拥有权利就能拥有快乐。”
“那怎么样才能拥有快乐”
“”
曹颜答不上来,于是,转头去看胤祐。
胤祐弯了弯唇角,笑道“求仁得仁吧。”
他们回到落脚的地方,天色已经开始暗了下来。
在拉萨呆了这么几天,该看的也看了,下一站,胤祐准备前往后藏。
而这时候,他们的住处却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费扬古将军派出的信使,一路打听他们的去向追随至此,他向胤祐传递了一个消息噶尔丹在科布多。
胤祐这一趟出门,兜兜转转在青藏高原上走了有四个月,从夏天走到了冬天,后藏还有好大一片区域,胤祐也想去看看。
胤祐想了想,科布多是准噶尔部世代游牧的地方,也就是噶尔丹的老巢。
所以,他躲在科布多有什么奇怪的吗还是费扬古将军想不通,准备在这么冷的冬天发兵前往人家老巢,是去送人头吗
显然,都不是。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他出门时间太长了,费扬古将军这是在催他赶紧回去。
胤祐说“我还有最后一个地方,去完咱们就返回嘉峪关。”
晚上,胤祐抱着他的剑准备出门一趟,却被延恒拦了下来“七阿哥这是要上哪儿去”
“我要去夜探布达拉宫。”
延恒听后大惊“可使不得,那些喇嘛里面高手如云,你要是被发现那可就危险了。”
胤祐挑眉“不相信我的轻功”
“那倒不是,”延恒皱了皱眉,“只是,对方毕竟人多你要去布达拉宫做什么呀”
胤祐叹了口气“我要去见一见多吉。”
延恒惊讶道“你还是想把他带走。”
胤祐摇头“没有。”
“那你还去见他,无端给他希望,又让他失望。”
胤祐摆了摆手,手掌顺势搭在延恒肩膀上,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放心吧,大不了暴露身份,他们又不能拿我怎么样。就算是藏王和汗王,不也得向我大清称臣。”
“我跟你一起去。”
胤祐一扭头,连人影都看不见了,只剩声音在耳边回荡“早点休息吧。”
胤祐无声无息溜进禅房的时候,就听到床上的人幽幽的叹了口气。
他站在床边轻笑一声“你现在成为了整个西藏最受人景仰的活佛,还不高兴吗”
多吉差点吓得惊叫出声,幸而他听出了胤祐的声音,立时捂住了自己的嘴,从床上站起来“你你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来看看你。”
屋子里只有一盏油灯,为了防风,窗户也关紧了,眼前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多吉说“我才不想做什么活佛,我只想做个普通人。”
“普通人普通人可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没有衣食无忧的生活。”
“可是普通人有自由。”
胤祐轻笑一声“谁告诉你普通人有自由,他们连生死的权利都没有,谈什么自由。”
“求你带我离开这里。”
“住在布达拉宫,你就是整个雪域的王。离开这里,那可就变成逃亡了。一旦被桑吉嘉措抓到,只有一死。不但你会死,你的父母亲人也会因你而死。”
听到“死”这个字,多吉低下了头,尤其在听到父母亲人因他连累而死的时候,他甚至惶恐的往后退了半步,腿磕在床沿上,闷哼一声。
他明白了,对方果然就只是来看看他,没打算带他离开。
一只手忽然搭上了他的肩头,胤祐在他耳边轻声叹息“很抱歉,我没法带你走。你走了,这个地方要出大乱子。只有你留下来,拉藏汗和桑吉嘉措才能保持微妙的平衡。”
“我知道了,这就是我的宿命。”多吉自嘲又不甘的冷笑,“什么转世灵童,什么雪域的王,我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既来之则安之,”胤祐忽然拉起他的手,往他掌心里塞了个东西,“收好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多吉摩挲着掌心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保命符希望你永远也用不上。”胤祐开了句玩笑,“但你记住,汗王和藏王撕破脸是迟早的事。若桑吉嘉措胜出,你能安安稳稳的做一辈子活佛。一旦拉藏汗取胜,我给你的东西能保住你的小命。”
虽然多吉现在连那个东西的全貌都没看到,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东西能救他的命。但是,他就是没来由的相信眼前这个人说的话,尽管他们只做了几天的朋友。
“行吧,就这样,我走了,后会有期。”
他自顾自的说完,转身就走了,无声无息消失在夜幕中。
多吉甚至没来得及与他道个别,只能茫然无措的握进手中的东西。
他走到烛台下,摊开手心,这才看清楚,那还一块佛牌。正面刻着佛像,反面有一个奇怪的标志。
胤祐在布达拉宫的最高处抱剑而立,狂风吹得他衣袍翻飞,猎猎作响。
头顶星河如瀑,让人有种手可摘星辰的错觉,脚下是这片雪域至高无上的教权,再往下是凡尘的点点烟火。
闭上眼,他仿佛看到一千年前,一个妙龄女子,从盛世长安跋山涉水远嫁于此。强如大唐,也要考一个女孩子,以一己之身定社稷。
离开拉萨之后,胤祐去了一趟后藏,在日喀则住了几日。这里是喇嘛掌管的地盘,比起前藏更加闭塞,人们也更加笃信佛教。
至此,胤祐这一趟旅行告一段落。一个月之后,他们返回嘉峪关。
离开的时候这里还是漫天黄沙,再回来,隔壁已经被皑皑白雪覆盖。
费扬古再见到他时差点没认出来,原本白净隽秀的阿哥,如今又黑又糙的回来。
这这要如何与圣上交代
“皇上已经下了三道谕旨,催促七阿哥即可返京,务必在过年之前回到京师。”
胤祐很狂妄的笑了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费扬古差点没被他气晕过去“要受的,要受的臣一把老骨头,七阿哥就饶我一命吧。”
胤祐嚣张的气焰立刻就消了下去“再让我待半年,半年之后,我一定亲手抓了噶尔丹回去向皇父交差。”
费扬古不为所动“不行,这臣可做不了主。”
胤祐叹一口气“回去了,年后不还得来,何必让我多跑这一趟。”
费扬古连连摆手“那倒不必,一切听从皇上安排。”
胤祐往椅子上一座,开始耍赖“我就不回去,要不费扬古将军把我绑了押回京城。”
费扬古思索片刻,一脸苦大仇深。胤祐以为他会就此屈服。哪知道将军中气十足的唤道“来人,拿一捆麻绳进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