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无端而现,莲上那人头戴尖顶僧帽,身披大袖僧衣,纯紫色的袈裟自生一派贵气,并不高大的身躯配合微微前倾的姿态,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端详着猎物的伯劳鸟。
随着那朵光凝成的白莲缓缓降下,莲上的僧人正好选了一个和李乾顺视线平行的地方。
西夏国师鲁布智云以下,那些诵经的僧官一个个连滚带爬地涌上来,把西夏国王身前的位置挤了个满满当当。
可惜莲上僧人全然不管这些僧官那如临大敌的模样,纯以光明结成的面孔只是看了一眼那位大高白国的国师、华严宗的当代宗主鲁布智云,声音中是全然不容拒绝的意味:“华严宗自唐初帝心尊者之后,人才果然越发地凋零,但山僧以为贵宗也曾是大乘八宗之一,不该是这般没有见识的模样。”
随着他这番话,鲁布智云那张满布着皱纹的老脸微微扬起,盯着脸上那僧人,沉声应道:“老衲有护持兀卒之责,岂容野僧惊驾!便是夜犯禁中,亦是族诛之罪,还不立刻收了神通,束手就擒来!”
这一番呵斥,倒是义正词严得紧,然而那白莲上的僧人却是想了一想,才记起“兀卒”这个党项尊号的含义乃是西夏国主自封的“青天子”,方才笑了一笑,向着李乾顺再施一礼:“山僧不识朝仪,无端冲撞了兀卒圣驾,伏望恕罪则个。然而山僧此来,却有一件要紧的事要报与兀卒深知,些许冒犯,倒是也顾不得许多了。”
李乾顺虽然落下地来便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但是一个能在宋辽两国之间玩起平衡木游戏的弱势君主,身段柔韧却是他的看家本事。而且不论如何,李乾顺都是个颇为虔信的佛家居士,虽然在狂热度这条上比梁武帝萧衍差了不少,可面对这种当面显露神异的僧人,还是颇为恭敬。
当下李乾顺便仰着头应声道:“这位长老不知是在何方名山宝刹焚修,来到朕的内宫,却为何事下顾?”
那莲上僧人摆了摆手,摇头道:“下顾二字不敢当,然而却有一关系大夏国的军国重事欲告知陛下。此事,非大夏国师所能知晓,亦非寻常探马所能侦缉,所以他人不能言,山僧却特来为陛下言之。”
“敢问长老,是何事要说与朕知道?”
李乾顺的声音才起,顿时便被那莲上僧人的声音盖了下去,一字一顿,还带着奇怪的口音,然而那声音起处,却让佛殿上人人都变了脸色:“山僧要说的,乃是辽灭、宋亡、女真不兴,则陛下与这大高白国,将来却该投了何处去?”
……
………
大宋江南东路,歙州之南,正联通着杭州与歙州两地间的要道上,有奇峰从地而起,峰峰秀耸。
山形灵秀,然而山名就有点不吉利,特别犯商旅、水手的忌讳覆船山。
但如此不吉利的山名,却偏偏极有人气,山间佛寺香堂相连,每年不知有多少头包香帕、身挎香包的善男信女,三步一叩首地不远百里来此上香。
今日里,上香的人群里多了一行僧人。与本地人们习见的光头缁衣形象不同,这些僧人看起来体格要比农夫们高大许多,身上僧衣也是白叠布的短打装扮,更在肩膀上挂着两挂白绒球,不知是个什么说头。
然而这些僧人多半手中握着根六棱铁棍,看着面相也不像是良善出家人,这一路上却无人敢凑近他们身前。
随着这些模样古怪的僧人走上那覆船山主峰,却没有见着什么堂皇庙宇,只有一座法坛上接于天,无端多出了些许天高地阔之感。
法坛两旁,却立着一僧一道。
那和尚胖壮如牯牛,身上穿一件大红金线袈裟,福田格里满饰着火焰花样,就这么盘膝而坐。最奇的是这和尚额头上生着七个红痣,恰如一朵六瓣莲花,微微透出金光,满腮如铁线般的胡子更是一股子凶恶味道。
那一旁的道人头戴乌巾、身披皂袍,衣着就显得比那和尚朴素许多。然而这道士肩背长剑,面色冷然,配上那高颧骨、薄嘴唇的面容,哪怕只在他跟前站上片刻,身上也会被一股子砭肤冷意迫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一僧一道之外,法坛正中端坐的是个身披素白长衣的长发行者,身材长大处,和那和尚相比也不逊色什么。最奇的是这人颌下蓄着五绺短须,双目中却有五色混绕,端坐在法坛之上,就无端生出一股威势,让人一见便如见神佛,无端从心底生出想要叩首膜拜的冲动。
那白衣行者只是在法坛上端坐不动,一路沿着山路走来的那些善男信女到了法坛之下,见着这个场面,不由自主便跪了下去,一面磕头,一面“活佛”、“圣公”地乱叫。末了,便有一旁伺候香火的童男童女,也一般地穿了白衣,过来接了香火,收了布施。
这些人供奉的若是米粮菜肉、点心果子之类,便有一帮子壮汉迎上来,挑的挑、扛的扛,都收过一边。但若是钱钞、布匹甚至钗环首饰之类,则都被胡乱散在法坛之下。只见那青莹莹的玉钗、黄澄澄的铜钱、白森森的银镯,混在一处,堆积如山,却也不见人去收拾,也无人去抢拾。
那白衣行者闭目坐在法坛上,看似只是一尊不言不动的肉菩萨,然而那些进香礼拜的农人,有的磕头下去,面上却忽然露出喜色,有的献了供养,面上表情反倒露出许多尴尬惊惧。
可不管这些人表情是喜是忧,一个个离去的时候,都显得更虔诚了许多。
然而随着那些装束古怪的白衣僧人走到法坛之下,坛上那位白衣行者却是睁开了眼,坛下随侍的那些童男童女顿时会意,走到人群前道声:“吉时已过,诸位善信请随我们往斋堂用饭。”
那些进香的人不明所以,然而自古以来赶香会的规矩,来上香的人总有一顿素斋可吃,顿时人群哄地一声便跟着那些童男童女退了开去。
只有那一行装束古怪的白衣僧正对着面前的白衣行者。
一个绝说不上好听的声音从这群白衣人中响起来:“方圣公,一别经年,不知你们的准备如何了?”
随着这声音,一个矮小的白衣僧走了出来,但比起周围那些面色严肃的同伴,他的打扮就更有些不同,头顶上还留着层短短的发茬,嘴唇上还留着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一撮短胡子。
法坛上的白衣行者朝下看了一眼,略一合掌,却没有起身,只是淡淡答道:“长德法师,自朱勔在江南征发花石纲以来,富户破财,中等人家破产,穷人破家,你们一路走来,怕也见得多了,何必再问我?若不是你们一再不通音信,本教又顾忌汴梁城中有那位石真君隐隐拨弄风云,只凭这江南民怨处处,只要本教洒下一个火星,就能将这大好河山,烧成一片光明净土!”
听着对方话里那遮掩不住的不满,长德法师笑了一笑,向白衣行者一点头:“方圣公,做事情总需要长远的眼光和捕捉机会的耐心,过去我们要求贵方忍耐,第一是因为赵氏还有一支有战斗力的野战军,第二,则是因为道门方面还是很强大的力量坐镇。但是,现在不同了,西军的老种小种已经将他们的军马调转到伐辽战线上,整个赵宋内部,已经没有可信赖又强大的军力调用,而那位石真君的目光也已经被这场关系到东亚诸国命运的大战所吸引,能够威胁我们计划的两支力量,都已经被困顿在了北方!”
说到这里,长德法师的心情变得更好了些,继续说道:“而伐辽的大笔军费,依然要仰赖朱勔的东南应奉局,他对江南民间的搜刮,要远远比过去主持花石纲的时候要狠!而且为了搜刮足够的军费,他不但盘剥商人和农民,就连江南的宋国士大夫也是他压榨的对象!这种情况下,只要方圣公登高一呼,不但普通百姓会听从你的召唤,就连江南路的宋国士大夫们也未必会站在你的对立面!”
这话说出来,就连方圣公也有些感兴趣起来,看了一眼长德法师:“法师此话何意?”
长德法师将手一指,正对准了南面杭州城:“朱勔和他的东南应奉局,损害了整个江南路所有人的利益。只要方圣公以‘驱逐朱勔,解散东南应奉局’为口号,那么整个江南的宋国士大夫都会乐见其成,甚至暗中对你有所助益!”
长德法师说到这里,方圣公却笑了笑,摇头道:“长德法师毕竟是外地人,却不了解那些大头巾的心思!不错,若本教以驱逐朱勔为旗号起事,那些深恨朱勔抢夺他们口中之食的大头巾自然少不了要给本教行一些方便,甚至与本教合作,让朱勔死在乱军之中也不一定。但是本教既然扯旗造反,那么朱勔身死之后,他们又会盼着朝廷剿灭我们!”
对这番话,长德法师却是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方圣公,你的确将宋国的士大夫们看得很清楚,但是这些士大夫之所以会寄望于汴梁的朝廷,那是因为在中原和江南,赵氏还握有统治天下的大义!一旦赵氏失去这个大义,那么这些宋国士大夫只会选择一个强势人物进行合作,在这点上,出身江南的方圣公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
这句话说出来,方圣公的脸上也露出些可堪玩味的神情,不自觉地将身体微微前倾了些许:“长德法师此话何解?”
长德法师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狂热来,高声回答道:“战争!即将席卷世界的战争!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不论是宋国、辽国还是女真,他们不成熟的战争技术、低效的运作方式,在这场即将改变世界命运的战争中会变得毫不足道,将在那场伟大的战争中被毫不留情地淘汰,完完全全地粉碎!而在这场伟大的变革中,方圣公你的选择就尤为重要,只要贵方和我们精诚合作,那么伟大的光明净土、让所有人共沐荣光的佛国乐土,都可以在你的领导下实现!甚至在未来,人们将不在称呼你的姓名,而以‘光明皇帝’称呼开创了伟大新时代的你!”
这番话说出来,就算方圣公一向心思沉稳也不由得有些意动,向着长德法师点点头:“攻打东南应奉局,这是轻易之事,然而你们也该在中间出些力,须知道这并不是本教一家之事!”
对此,长德法师只是了然地一点头:“自然如此!我们潜入江南路,就是为了这件大事而来!”
说到这里,他猛地扯下了身上的白色僧衣,露出了里面黄绿色的军装:“华南特务机关长德江光,奉命前来协助圣公方腊阁下,请多多指教!”
随着这位华南特务机关长的话语声,那些跟随他的白衣僧人也都猛地一顿手中六棱铁杖,顿时素白的僧衣爆碎如雪,露出了这些僧人藏在在僧衣下的青黑甲胄。
为首的僧人一手握着铁杖,上前一步,朝着方圣公略一施礼:“鄙人是来自身延山久远寺的水上秀雄,有幸被大医王猊下选拔为高野山五轮坊的僧兵导师之一,现在率领五轮坊地轮众的僧兵们,协助贵方的行动。”
看着这个手持铁杖的僧人身上那隐带真言华光的甲胄,坛下的一僧一道已经对着圣公,也就是在北宋末年留下一笔的摩尼教教主方腊一点头,那意思无非是“这些僧兵实力不差,的确可用”。
方腊神情不变,却是站起身来,一手一个地拉着长德江光和水上秀雄的手,大笑道:“既然两位如此诚心相助本教,那还有什么说的?等本教联络布置完毕,便一口气把这江南的天翻过来,从此这地方就再也没有他赵官家说话的余地,真正造出一片光明遍照的本教乐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