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崎甚三郎与永田铁山这样的陆军大佬,可以在新宿的高档会所密会约谈,但东京近卫师团与第一师团的青年军官们,却没有那么多的地方可以去。
他们要么扎堆在东京的居酒屋里,要么就只能在短暂的假期中,集资到东京周围的茶室、温泉旅馆小聚。
当然,还有一个人的书斋,也常年免费向他们开放。
那个人便是有名的社会活动家,曾经与辛亥志士们关系极近的北一辉。
像往常一样,北一辉那间狭窄的二层小楼,标准的半和风半洋风的“文化住宅”里,今天也是挤满了人。
和一般人想象的不同,北一辉的客人并不仅仅包含青年军官这个小圈子,事实上,东京各个院校的年轻讲师、行动力大过思考力的学生领袖、喜欢夸夸其谈的新晋律师,也都是他的座上宾。
此刻,便有一位戴金边眼镜的律师,正挥着手,用极为夸张的语调说道:“诸君,便如我们所知道的,国家是由一个个国民所组成,帝国是由普通的帝国国民共同构建的利益共同体。而法律,就是由全体国民所签订的社会契约。从这个角度上说,我们都是帝国的利益攸关方”
乍听起来,这是卢梭那著名的社会契约论的一个翻版,但是那个年轻律师接下来的话,就足够让法学家和社会学家碎了一地眼镜:“正因为我们都是帝国的一分子,所以损害帝国的利益,就是损害我们个人的利益。那么,当國贼们掌握了帝国,他们在损害了人民利益的同时,人民便有资格拿起批判的武器,从肉體上消灭他们!所以刺杀國贼,就等于合法自卫,是不应该受到谴责,甚至不应该被审判的!”
这番话,引起了在座所有人的热烈掌声,就连北一辉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位曾经同情与援助过辛亥运动的著名活动家,身形清瘦、神态温文,但在这些访客面前,这位温文的学者就变成了一个极有煽动力的大众导师:
“大正时代过去了,曾经被人民寄托以厚望的民选政治家们,除了爆发出一连串的受贿丑闻,再没有做过什么正经的事情。对内,他们只知道对财阀们摇尾乞怜,帮助那些腐朽的资本家压榨劳动者的脂膏,对外,他们对白人主导的殖民体系亦步亦趋,福泽先生那脱亚入欧的告诫,变成了将我们这个民族,改造成白人殖民体系里的小跟班。”
“特别是在中國、在印度,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同为亚洲民族的国家,遭受着欧美殖民者的摆布,却仅仅满足于边境上挑起事端,稍加蚕食,没有站出来成为亚洲民族解放者和领导者的勇气。”
“这样的帝国,已经生病了,而且病得不清,只有我们这些清醒过来的人们,才能够将帝国错误的一切纠正过来!而要拯救这个积重难返的国家,就必须依靠先进向上的力量!”
“什么是先进向上的力量?便是我们这个国家的年轻人里,最具有觉醒意识和战斗慾望,也对这个国家的弊病感触最深的年轻将校们。有人说,士兵不属于无产者,我要说,这种观念是陈腐而错误的。在我们这个国家,只有士兵才是最彻底的无产者,是受过军事训练的无产者,也是我们大和民族的守护者与先锋队”
他那“青年军人救国论”的论断还未结束,就被人打断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军人就这样冒失地闯入了这个小型布道会的现场:
“北一辉先生,我是长崎特高课课长神内,有紧急之事与你联络!”
身为首相,犬养毅的生活可谓简朴,特别是这些时日以来,他所领导的政友会,以及大批大正时代遗留下来的势力,尽力地与高野山联系、合作,物质的享受就更谈不上了。
但是从犬养毅以下,几乎人人振奋,行政命令一道道地发出,整个内阁都以极高的效率运转着。
不论是物资的调配,还是人员的联络,都一扫官僚们一贯的拖沓,甚至亢奋到了有些病态的地步。
尽管,时空穿梭作为最高级别的机密,至今还没有向大部分阁员公开,但是不论是这届内阁的成员,还是欧美派的议员,却都对高野山表达出了自己的善意。
原因倒也很好理解,这些年来,军部的势力大肆扩张,而党派势力那些在军费问题上做手脚的制约手段却渐渐失灵。
往往是内阁一旦开始削减军费,军方就敢鼓动下级军人和军校生玩“天诛國贼”,就算经历过大正时代的政治家里还有些硬骨头,但也经不住这种割韭菜般的定点清除。而阁僚和议员们,却对那些军部马鹿身后的大佬们丝毫法子都没有,甚至还要仰仗军方弹压民间层出不穷的罢工和米骚动,也就谈不上什么制约了。
所以引入高野山的力量制约军部,就成了政友会为首的各党派目前的最优选择。
不但犬养毅如此刻苦,他的儿子犬养健,身为秘书官更是跑得腿肚子都累瘦了一圈。
当森恪这位内阁官房书记长从首相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就看见犬养家的三公子喜气洋洋地朝着自己走来。
那位在文坛上小有名气,在政坛上却只是个菜鸟的公子哥,对着官房书记长微微点了点头,就算打了招呼。对犬养健的无礼,森恪的秘书们都不由得怒目而视,但森恪却只是宽容地摆了摆手:“不用在意,我与首相阁下是多年的老友,这个时候,我们只需要贯彻首相的意志,不要理会多余的事情。”
说到这里,一个秘书小跑着朝他赶来:“阁下,警视总监大野阁下,有急件送到!”
从秘书手中接过了那封公文,目光在“近期过激团体频繁活动”几个字上扫过,森恪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啊,明白了,我会向首相阁下转达此事,辛苦你啦。”
但嘴上这样说,森恪却是将那封来自东京警视厅的报告随手交给了身后的秘书,并没有什么想要转达的意思。
做完这件小事,森恪问道:“今晚有什么安排?”
负责他个人行程的秘书,立刻应声道:“满铁的十河先生有一个私人晚宴,希望您能够参加。”
所谓“十河先生”,就是后来被称作“新干线之父”的十河信二,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便是南满铁路株式会社的铁道官员,也是军部关东军在经济上的代理人。
如果说这位满铁官员与高高在上的内阁官房书记长有什么共通点的话,他们都是军部对朝鲜、东北殖民体系的受益人。特别是森恪,和靠关东军吃饭的十河信二不同,这位内阁官房书记长,也是在华日商的代表,他的“中华实业会社”,是盘踞在中國最大的日商企业之一,靠着陆军的支持,在煤矿、铁矿、造船、印刷、纺织等多个行业大捞特捞,中华实业会社在华北、胶东、华南等地,不知道吞并了多少华商企业。
而近期南满与关东军的扩张计划,更是给了中华实业会社以大量的利好,对于这位一贯喜好权钱交易,与其说是政治家不如说是商人的内阁官房书记长而言,他的资本与权势,都是建立在对华扩张上面的。
虽然他很圆滑地没有对犬养毅表达不满,但不论从哪个方面讲,他都没有支持犬养毅的必要。
因为,一旦关东军对于东北的扩张停止,对于拼命砸钱在关东军扩张计划里的中华实业会社而言,可不只是大出血那么简单!
对华扩张与殖民,这其中深厚的利益,已经让大部分的财阀沉迷其中,中华实业会社这种新崛起的在华日商会社,只不过是这场盛宴里分一杯羹的小角色。
当犬养毅要准备进行对华战略收缩的时候,那就不是单纯地动了个别人的奶酪,而是像是砸了一群人晚宴的桌子!
如果这位政友会总裁是一位强势的首相,像伊藤博文、山县有朋,甚至至今还掌握着推举首相权力的西园寺公望伯爵那样,有着强有力的权势和威望,或许能迫使那些财阀暂时雌伏。
但是很遗憾的,犬养毅不是伊藤博文,也不是山县有朋,甚至连他在军方的盟友,那些海军大将们,也对他削减海军军费感到相当不满。没有军部的支持,部分大财阀也表露了不满,这位首相阁下只能把所有的宝都押在了高野山身上。
但是,高野山真的是值得信赖的盟友么?
伏案工作的犬养毅偶然也会想起这个问题,但很快地又被在自己强行掐灭在了萌芽状态。除了高野山的支持,他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强援可以依靠了。
昭和天皇,或者说天皇裕仁,从面相上看,就像他所重用的那些军方青年将校一样,是个温和敦厚的知识分子。
比起处理政事,这位帝国的“现人神”陛下,大部分的兴趣都放在打高尔夫球和进行海洋生物研究上面。
在皇居北侧的吹上御苑,有一座皇家海洋生物研究所,东京湾畔还有一座名为“皇家别墅”,实际是实时观测海洋生物活动的观测站,仅仅这两处研究机构,便占去了天皇大部分的精力。
当然,作为帝国的最高元首,裕仁的研究活动不至于像那些帝国大学的教授们那样,苦哈哈地到处拉赞助、跑经费,在雇佣研究员的薪水上更是锱铢必较。直属于天皇名下的研究员就多达数百名,还不算上那些无缘面承清光、聆听鹤音的杂务人员。
说实话,有这样一支研究团队,就算主要负责人是猪,也能够轻易就解锁“著作等身”这个成就。但天皇陛下的研究专著数来数去也就两三本而已。并不是说天皇裕仁在这种事情上连猪都不如,而是自从他继位以来,有更重要的事情困扰着这位“皇室生物学家”。
每天下午三点开始,裕仁雷打不动地要在皇家高尔夫球场上打几杆高尔夫球,并且压根不用担心会有舆论质疑最高元首正事不干,只顾玩乐。要知道,自明治天皇以来,国家神道的推行、天皇地位的重新确立,使得自平安时代之后,天皇权威再一次极大强化。
要知道,平安时代还有着藤原氏弄权,就算天皇也无法随心所欲。但是裕仁刚登基的时候,就因为皇姑屯事件,把首相田中义一传唤入宫痛骂,直接把这位陆军大佬出身的首相骂到心脏病发作,只好鞠躬下台,没过几天就暴毙家中。
如此威风,如此霸气,简直让他上千年来的祖宗们羡慕煞。
但如此强势的裕仁,还是对巩固自己的权威有不满意的地方。
原本他只是忧心于陆军内部的那些皇道派。
不单单是皇道派打着“忠君”的幌子,想要从陆军内部开始架空皇权,还因为皇道派的军人们,实在是太敢玩邪的了。
军部以“天诛國贼”的口号清除政敌,是幕末以来的传统,但刺杀内阁文官也就算了,这几年皇道派的军人们甚至直接天诛到了军方大佬们头上!
要知道,和那些披着“忠君”幌子的皇道派不同,所谓的统制派,才是真正的皇国腹心,统制派领袖永田铁山,更是裕仁亲自简拔而起的近臣。在内心深处,裕仁最信任的,是皇族中忠于自己的那些老一辈亲王,其次是统制派的将校,再次是传统上与皇族关系亲密的五摄政、九清华这些大贵族。
而一直主张限制皇权的欧美派也好,最近崛起的皇道派也罢,对裕仁而言,都是那么让人厌烦。
到了现在,裕仁的厌恶名单上又多加了一座山高野山。
就在他面色阴沉地准备挥杆的时候,宫内大臣一木喜德郎男爵匆匆地赶来,望着这位宫内大臣面上的畏缩,就知道他带不来什么好消息,顿时把裕仁的好心情再度破坏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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