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萧条期到来后,帝国商业出口量下降了百分之七十六点五,商品进口量下降了百分之七十一点七,企业的开工率只有百分之五十,是自明治时代以来最大幅度的下降。”
高桥是清那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中,一组组冰冷的数据回荡在会议上空,尽管在座的人无一不是帝国政坛上的派阀大佬,听着那些惨淡的数据,依旧感到触目惊心:
“……帝国工业总产值下降了百分之三十二点九,煤炭生产总量下降了百分之三十六点七,生铁生产总量下降了百分之三十点五,粗钢生产总量下降了百分之四十七点二,船舶制造总量下降了百分之八十八点二。本年度,日本失业与半失业工人达到了四百万人,而本年度,罢工事件达到了破历史记录的两千四百一十五次。同样帝国农业产值也下降了百分之四十。虽然上一年度,帝国粮食获得了大丰收,但是米价却下降了一半,帝国农业因此而受到重创,几乎帝国每个地区,都有大面积的村庄自杀事件。”
对于那些生产大萧条的数据,“胡子龙王”荒木贞夫或许还可以保持冷淡的表情,但是关于农村破产与大规模自杀事件,却稍微触动到了他。
和那些出身长州藩士的陆军大佬不同,和歌山县的荒木家是以创办汉学私塾而闻名的汉学世家。出身于这个下级武士的学人家族,荒木贞夫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旧时代藩士习气,作为陆大校长,他对学生的关照,特别是对下级士官们的爱护,让他成为军部皇道派理所当然的精神领袖。
而作为皇道派在军部的代言人,听着高桥是清那些关于破产村庄的数据,荒木贞夫微微地皱起眉。他不由得想起陆军大学的学生们,在终于获取了士官津贴可以补贴家庭的时候,得到的却只有父母弟妹在破产潮中自杀的噩耗。
军人们为了帝国的光明未来,一代代地如精卫填海一般,将青春与生命都交托给了国家。可是这个国家的发展,却远远不是大家理想中的模样,政商勾结的财阀、只会许诺空头支票的议员,不时爆发出丑闻的政治家……
难道,帝国的未来,要交给这些如鬣狗一般的食腐动物,将国家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去么?
尽管作为一位军部中少有的学者,荒木贞夫对犬养毅与高桥是清还有着少许的敬意,但是这点敬意,不足以修正他的看法。
不论是犬养毅还是高桥是清,他们的品德、学识、修养、名望再如何美好,可是当他们选择维护这个帝国体制中最龌龊腐朽的部分,那便成为了千千万万军人的敌人!
想到此处,荒木贞夫的表情重新又变得冷硬。
对于陆军大臣的这种敌视,高桥是清仿佛视而不见,继续着他的报告:“……尤为可虑者,因帝国近期以来的萧条现状,国际金融市场已经出现了抛售日圆的征兆。如果放任这种情形继续下去,帝国的黄金储备会因此遭受重创,由此所造成的危机,将会……”
“高桥藏相,帝国遭遇了萧条,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情。”突然出声打断了高桥是清的报告,荒木贞夫肃容望着面前的大藏大臣,“那么我请问大藏大臣,在这样的危机面前,内阁究竟采取了怎样的措施来加以挽回?”
面对荒木贞夫的质问,高桥是清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身为做过一届首相、八届藏相的他,可以说是帝国经济唯一的掌舵人。也只是因为他的一系列经济政策,大正时代才得以成为帝国有史以来第一次的高速发展时代。
而现在,一个陆军大学的军头,却要质问他对这场经济大萧条的对策!
放下了手中的文件,高桥是清转过身,向着坐在御座上的裕仁一鞠躬:“对于经济萧条问题,大藏省已经拟定了应对的措施。首先,将现有的财阀企业进行整合,组成托拉斯与卡特尔式的大型财团,并向财团发出定单,对其进行补助和优惠,尽快地恢复帝国企业的生产规模,之后……”
听着高桥是清的回答,荒木贞夫冷冷地一哂:果然还是补贴那些肮脏的财阀,支持他们加倍掠夺国家财富的那一套!
而对比荒木贞夫,海军大臣大角岑生却是保持着海军一贯推许的英国绅士派头,平静地聆听着高桥是清的回答。
直到高桥是清结束了他的发言,犬养毅才缓缓地站起,向着与会的众人一点头:“诸君,国势如此,唯有各人秉着精诚忠君之志,共体时艰,方能够度过这次危机。特别是在帝国经济需要重新振作的当下,需要向本国企业进行大规模的输血,所以我希望陆军和海军方面能够体谅内阁的难处,协助进行军费的削减计划。”
如果之前的谈话,还仅仅是政见的不同,此刻内阁方面提出了削减军费的计划,那就等于是在军部的蛋糕上面狠狠地划了一大块!
这一次不止是荒木贞夫,就连一直作壁上观的大角岑生也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盯住了犬养毅那张温和如退休教授般的脸——
谁都知道,犬养毅和帝国海军方面一向保持着相当良好的关系,可谁都没想到他居然会对海军的利益也下这样的黑手!
作为海军硕果仅存的元老,身为帝国元帅的大角岑生是海军里最大的激进派,对于帝国同英国、美国、法国、意大利共同签订的《限制海军军备条约》,素来都极为不满。他近十年来的目标,就在于废止那个让海军蒙受耻辱的《华盛顿海军条约》,让帝国海军更加“健康”地扩张起来。
但是犬养毅和高桥是清为了他们的经济复兴计划,居然打上了海军军费的主意!
“犬养首相,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大角元帅,本人很明白这样做的结果。但是为了帝国的未来,舍弃某些部门短期的利益,来获取更大的收益,在这两者之间进行权衡也是我身为首相的职责!”
“混蛋!犬养毅,你这妄图削弱军部力量、献媚欧美白鬼的叛国者,非国民!”
“大角岑生,请注意你的言辞,在陛下御座面前,岂容你如此失仪!”
眼看着这场决定帝国命运的会议,就要变成了没水准的对骂,这时候,端坐在御座上的裕仁却突然开口了:“众卿稍安勿躁,关于这场讨论,朕还要参详更多的意见。所以——”
有人自然而然地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所以,山僧希望诸位贵官暂息争执,能先听我一言。”
这声音来得如此突兀,参加五相会议的大人物们一时间甚至产生了一丝错愕感。
然而从裕仁高踞的御座之后,身穿一袭织锦袈裟的僧人,握着手中折扇,潇潇洒洒地走出来,向着满座的帝国高官颌首致意:“高野山金刚峰寺传法阿闍黎,山僧如光,向诸位致以问候。”
对于这个自称高野山阿闍黎的僧人突然出现,不论是犬养毅还是高桥是清都感到荒诞万分,这已经不是由佛门僧人们插手政局的镰仓时代了。
而经过明治时代的“神佛分离令”,原本在德川幕府支持下的佛门大受打击。
原本受僧侣掌握的各种神社,都被重新划为国家神道所有。原本从属于佛门的神官,也把佛经和佛像搬出了神社,正儿八经地成为了官方神官,甚至在很多地方,地方官拆除僧院、焚烧佛像。虽然没有把和尚尼姑们拖出去枪毙个十几分钟,但是和尚们在官员监督下破戒吃肉、结婚生子,尼姑们要么做了家庭主妇,要么被卖到南洋去做皮肉生意,也是明治时代的特殊风景。
如此轰轰烈烈的灭佛毁释运动,就连三武一宗灭佛也要瞠乎其后。
毕竟,工业化国家想要折腾一个宗教团体,要比农业国容易多了。
在如此不留情面的打击下,佛门诸宗都应该早就懂得怎样夹着尾巴做人了,怎么还出现了这种不知死活的狂僧?
而且,是谁将他放进御前五相会议来的?皇居的安保系统,居然到了如此松懈的地步?
如光和尚没有理会五位代表这个帝国最高权力机关的大臣们,而是向着裕仁一躬身:“陛下,我高野山自开山祖师空海大阿阇黎以来,一直以护持天照大御神的子孙,也就等于是护持大日如来本地垂迹化身,此乃是我高野山的职责与荣耀。虽然,本山对于陛下的信仰倾向,并不多加干涉,也容忍了陛下的祖父所颁发的神佛分离令。但陛下应该懂得一点,本山对于这些小事并不关注,乃是因为它并不足以影响这个国家,乃至这个世界的命运。”
这样狂妄的发言,让几乎所有人都惊骇莫名——这个和尚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由着他在天皇陛下面前大放厥词?
高桥是清冷冷地看了如光和尚一样,低喝道:“不论你是什么人,你出现在这里都违反了帝国的法律,卫兵,卫兵在哪里?将这个僧人……”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结束,一串错杂的脚步声就打断了他的话。
大群头戴着陆军风格的圆盔,却穿着传统皮甲的僧兵,手中紧握着六棱铁棒与金刚杵之类密教法器,从外面冲了进来,包围了整个会场。
在与会的众人里,高桥是清和犬养毅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僧兵包围。
而芳泽谦吉倒是十分配合,主动地举起了双手。
只有陆军大臣荒木贞夫与海军大臣大角岑生试图反抗,但是两个逼近他的僧兵只是猛地唱出一句真言,两人就无力地坐倒回椅子上。
一名身穿黑色僧衣、外罩素白袈裟的蓄发僧人,提着一柄金刚剑,毕恭毕敬地向着如光和尚报告道:“五轮坊大导师如光阿闍黎,五轮坊所属地轮众,已经控制了整个皇居。风轮众、火轮众正在弹压东京卫戍部队,相信捷报即将到来!”
如光和尚摇了摇头道:“错了,这不是捷报,这只是高野山将这个世界导回正途,捍卫光明的一次和平行动。我与里高野的诸位长者,只是希望皇国能够走在更广阔的道路之上。而高野山,仍然将配合陛下的尊严,以行走于陛下背后暗影中的臣子之身,完成我们的计划。”
和民选议员出身的犬养毅不同,高桥是清望了一眼苦笑着的大角岑生,这两位久经风波而又有着各自内幕渠道的派阀大佬都是一脸的震惊与苦笑——
为什么,高野山上那些习惯于在阴影中活动的危险和尚,这一次居然放弃了他们一贯隐身幕后的行动风格,而以如此强横野蛮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
如光和尚向御座上的本代天皇做出的回答,稍稍解答了一些他们的疑问:“山僧刚才听了几位大臣的争论,也稍稍了解了一下内阁、海军与陆军的想法。诚然,诸位大臣都认为自己拿出的方略,才是对皇国最好的。但在山僧的浅见看来,不论是首相阁下与大藏大臣的经济复兴计划,还是海军元帅与陆军大臣主张的对外扩张主义,目前我们面临的所有问题,都归结于皇国如何获得更广阔的领土、更多的资源与更大的市场。而这也是山僧冒昧来到陛下御前,想要同诸位大臣谈论的话题。”
如光和尚的声音响起在御前会议室里:“但是就如我们所见的,皇国的发展,必然引来欧美白鬼的打压。但是,如果皇国有了另一条不会刺激到白鬼们的扩张路线的话,又会对皇国产生怎样的影响?”
向着裕仁合十一礼,如光和尚转身走到了犬养毅的面前:“首相阁下,山僧知道您是一位理智而忠诚于皇国的政治家。所以,山僧希望您,还有诸位大臣,能够在为皇国拟定国策的时候,稍稍参考一下山僧即将为诸位带来的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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