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打虎人,虎打人(五)
松文剑飞舞在野林之中,剑上符篆闪动灵光,自然而然地引动了山风卷地,摧残草木无数。
一把柴刀,却在山风中敛了钝芒,阴冷却暴烈地劈开风道,向着立在树梢那人拦腰而斩!
剑如青鲤,将跃未跃龙门,却已隐现风雷之势。
刀如墨虺,藏形隐迹密林,然而一旦暴起,就成噬魂夺命之局!
立在枝头的王虎却猛地将身一沉,暴喝出声:“都不许动!”
一声怒喝,声如虎啸,松文剑进势骤然一僵,那一把柴刀更是随着王虎双手齐分,一脚前踢,断成两截!
不远处,仙术士食指一弹,顿时身旁的木质记分牌上揭过一页:“选手王虎,再得一分!好,中场休息!”
这一声喝罢,满地碎叶被仙术士一指引动,化作一道犹带绿意的分隔线,在野地中划出了一道无比分明的楚河汉界。
王虎在线的这头,公孙胜与武松在线的那头。
虽然双方停下了较量,但公孙胜右手轻轻抚上松文剑的剑身,感受着法剑上犹然未散的虎威,几乎无法聚拢的剑气,还是不由得感慨万千。
像这样纯以修炼肉身,锻炼得犹如金刚法相一般坚固难摧,拳势刚猛,血气外放运用如神,如此高手,也不知道小师叔从哪里寻来的?
武松却是问了别一个问题:“这是什么拳?如此霸道有力,俺从未见过。”
“你当然不该见过,那套拳法,名为‘山千拳’,在大千世界无数武学中也是有名的邪拳,招式全不走正路,也不该遵纪守法的人修炼。”
一面点评着王虎那套霸道无比的拳法,仙术士一面举起了手中一片糯米饼皮薄如宣纸的茯苓饼,晃了一晃:“山千拳虽然号称邪拳,但也有正邪两套练法,用在正途上,便是一路刚猛无俦的上乘外家拳法,全力施展开来,拆掉半条街是没什么难度的。而山千拳发于外,便有海千拳藏于内,最为阴诡难防……”
仙术士话没说完,王虎已经到了身后,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魏野手中那块茯苓饼就变成了只有外面一圈饼皮的东西。
王虎满不在意地把那块茯苓霜加糖桂花熬出来的饼馅朝嘴里一丢,含糊不清地补充道:“若没有这样挖饼馅于无形之间的本事,海千拳这路秘拳,怎么样都学不会的。你说了也是白说。”
满不在乎地把饼皮送进嘴里,魏野一耸肩,然后看了武松一样:“武二郎,这一次怎么又想起来上山打虎?”
武松擦了擦身上的汗,摇头道:“俺寻你们厮杀,只是为我哥哥寻些好日子过,却不管你们在此作甚么。”
魏野摇头一笑,也不去管他,拿起茶壶给自己沏了一杯茶。看着如针的茶叶在杯中载沉载浮,仙术士才说道:“行啊,要是你能赢了这只贪嘴的老虎一招半式,叫他装一回死老虎,成全你武二郎的威名,有何不可?只是怕你和他较量,始终讨不了好处,这就尴尬得很了。”
拿起茶杯,吹了吹那些乱浮的茶叶,仙术士低声说了句:“何况……”
“何况”还没说完,魏野身后桃千金猛地发出一声剑鸣,那裹着这柄桃木法剑的青莲法衣又发出禅唱之音:
“南无妙法莲华经!譬如一切川流江河,诸水之中,海为第一,此法华经亦复如是,于诸如来所说经中,最为深大!”
“又如土山、黑山、小铁围山、大铁围山、及十宝山,众山之中,须弥山为第一,此法华经、亦复如是,于诸经中、最为其上!”
“又如日天子能除诸暗,此经亦复如是,能破一切不善之暗!”
“如佛为诸法王,此经亦复如是,诸经中王!”
禅唱声声,魏野不为所动,却见身后青莲法衣,幻化无定,重新又显露出了一片雄城。城中人头攒动,不知有多少。
却见这座城池上空,有“南无妙法莲华经”七字如火,猛地将整座大城点燃成了一片火海!
公孙胜望着仙术士,不由叫道:“小师叔,这是怎么回事?”
仙术士端坐火海之中,声音却显得一片飘渺茫远:“此是佛门神变之力,其中又有诸般业力勾牵,你们不可近前!”
习惯性地为面前的异象作出解释,仙术士再回神时,却已身处异样空间。
粘稠如墨的黑,让仙术士心中无端生出烦恶之感,难于呼吸。
魏野足尖却似踏入水面,暗生波澜。
涟漪如环自足下而起,本剩下黑暗的空间乍然生光,无数画面在仙术士的脚下闪过。
之所以会有这样截然不同于卓尔经历的画面,自然是因为魏野身为散仙,就连六业轮也难以拘禁,何况这件青莲法衣?能够迷乱卓尔的种种异象,却在此刻,还原成了那些眼耳鼻舌身意的纷杂画面。任由它们变幻无定,却还归本相,只让魏野成了那个旁观中的上帝视角。
画面纷杂,却有线索。
线索是一个温婉却单薄病弱的少女。
参拜寺院的路上,少女与一个年轻的浪人错身而过。
以魏野看来,那个连身上衣衫都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浪人也就是模样周正些罢了,偏偏就惹得少女芳心暗许——更可悲的是,这不是大海对岸人们津津乐道的大小姐穷书生墙头马上的风月段子,虔心信佛的小姑娘连那个野武士的名讳都不知道。
相思不知所起,相思病倒是符合病理学的,相思毒入骨髓的少女也不用拿了锦帕掩着咳出的血,由两个仆妇扶着去园子里看白梅花。只将绣好的紫藤花色长衣拥在心口,不眠不休一遍遍地唱着“南无妙法莲华经”,就足够搞坏了少女本来就病弱的身体。
于是芳魂杳杳入泉台,只留紫衣一袭,被布施给了一家僧院。
一帮子秃驴留着一件女人穿的衣裳也是无用,只能转卖给来参拜的闺门小姐们,不料穿上这紫衣的小姐却一个个跟着发狂而死。
这等《咒怨》似的事件,主持和尚不是第一次见,只得硬着头皮将紫衣投入火中。
火中“南无妙法莲华经”七字佛偈现,随风四散,一城尽焚。
未见玉楼连王阙,但看锦绣葬寒灰。
虽然在仙术士眼里,那遍是低矮木寮的江户城也算不得什么雄城名都,烧了也就烧了。然而亲见数万人号哭辗转火中,虽然只是转眼即逝的片段,也足够教人闹心。
权柄非轻的官员死了,富奢一方的豪商死了,附庸风雅的殿上人死了,说法愚人的僧侣死了,拿新铸兵器寻人试刀的浪人死了,嘴角噙着发丝卖笑的风尘女死了,****如牛马在尘土中打滚求一温饱的平头百姓也死了。
死于火,死于烟,死于趁火打劫,死于墙倒屋塌。
具具焦尸蜷缩于残垣断壁之间,间有连骨枯臂勉力上举,远望去一如荒漠死树的枝杈。
便为一个花痴蠢女人的妄念,城毁万骨枯。
……
………
而在这一片火海之中,一位粗眉黑脸的和尚,沉默地打着一支白幡,行走在瓦砾堆里。
那白幡上一排黑字似草似篆,笔锋狂放之中自有法度谨严,正是“南无妙法莲华经”七字。
黑脸的和尚脸色沉静,拨开那些成灰的肉、枯焦的骨,直到一堵矮墙下面。
那堵矮墙,便是之前得了那件丝衣的僧院最后的残骸。
点点的火光,从快要崩塌的矮墙中透出,光点凝成了丝线,经纬交织,重又结成了一件丝绢长衣。只是这一回,那褪尽紫藤花色的素净长衣却成了僧衣的样式,一朵朵青莲绿荷,蔓延其上。
望着这幅画面,仙术士若有所悟:“振袖火灾是吗?”
中古时代所记载的大火灾里,最为惨烈的一场,便是江户城大火。
时间在西元一六五七年,南明宗室流亡缅甸,满清把持中原之势已成,爱新觉罗家著名的和尚皇帝顺治还在和一干禅宗僧人们胡混,隔海相对的那个岛国上却发生了一场起因不明的大火,将承平已久的德川幕府所在的江户城化为了修罗地狱。
说起来日后的娱乐作品里最常出现的被毁灭的都市也都是当初的江户如今的东京,这算不算是从这场大火开始的因缘?
因为真正的起火原因不明,当时流传出的怪谈里就有了“点燃江户城的振袖之火”这样的段子。
大概说来就是某间寺院在焚烧一名病逝少女的振袖长衣之时,点燃的丝衣腾空而起,火焰随风四处飘散,瞬间就将整个江户城化为了一片火海。
而在这场大火里,佛门扮演的角色,却是有些特殊。
那件带着诅咒的丝衣,就布施在江户城的本妙寺中,而本妙寺却是佛门日莲宗的重镇。
这一点,就凭那丝衣燃烧后化出的“南无妙法莲华经”七字佛偈,也可以确认一二。
而那件轻易将数万人化为焦尸的邪门丝衣,如果真的被日莲宗拿来,以其宗门心法,养炼成一宗佛宝,那便不是六业轮这样正统佛宝可比了。
根子,还在于日莲宗的教法,素来和佛门诸宗有所不同。
不论净土宗还是真言宗,也不管是小乘还是大乘,佛门宗脉大抵都视人间为五浊恶世,种种修行,都走得是“厌离秽土,欣求净土”的路数。所谓“身在红尘中,心在佛国内”,起心动念,都是寂灭涅槃。
只是宗脉一多,那就肯定要出些奇葩。日莲宗一脉,开山祖师日莲和尚,原本是天台宗门人,却叛门自立,别创一说。这一脉所传的法门,虽是口诵“南无妙法莲华经”,在这群和尚眼里,转化人间秽土为佛门净土,就是他们最感兴趣的事。
那么这场烧尽江户城的大火,留下了阿鼻地狱般的场面,对别人或许只见到一场悲惨画面,对这些日莲宗和尚而言,却别有一番意味。
想通了此节,仙术士一按肩头那件裹住桃千金的青莲法衣,摇头道:“青莲绿荷,净土之相在外,然而里面,却是以咒怨为引,大火焚城,最后熔铸无边狱景,数万亡魂,硬是在这件法衣之中,造出了一个人间佛国是么?”
“可是魏某不明白,你们既然用法衣中的佛国,来困住魏某法剑,为什么这个时候,却开始自己暴露出来?”
……
………
地藏庵中,薛尼姑在那尊有些怪异的文殊菩萨像前立定,望着文殊菩萨那张温柔笑面,躬身拜了下去。
“弟子启禀菩萨,天女已经受胎,佛国显化青莲,六业轮虽被毁去,却为普净大师取了人道法界,送往泰山。如此三宝各得其所,道标便已经立好,大事将成也。”
文殊菩萨沉默不语,然而那一双捧着日轮与月轮的手,却隐隐透出光华来。
佛光照耀在供桌上,一个个磨合罗童子面露笑容,像是对薛尼姑的汇报极为满意。
但是这些梳着抓髻、身穿莲衣的童子像中,却有一尊磨合罗童子与众不同,全然是女子打扮,坐在一只陈设最华丽的袖珍花园里愁眉不展。
薛尼姑望着那只磨合罗女童,微微笑道:“武大媳妇,你也算是有福命的人,荼吉尼天投胎做了你的女儿。可惜,你毕竟是个凡人,心中五欲烦恼太盛,若让你那些念头污染了天女,于我们的大计实在有妨碍。如此,便请你在小庵多住些日子,等到天女降生,我再放你回去不迟。”
随着薛尼姑的话,那尊磨合罗女童双眉竖起,似乎想要破口大骂,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薛尼姑望着那尊女童像,微微嘲讽道:“武大媳妇,你也不要装什么贞洁烈女。贫尼远远地相过你一面,知道你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妇人,嫁给武大那三寸钉,你不是总有些不甘?与其如此过活,倒不如皈依在贫尼门下,让贫尼为你寻一个如意郎君如何?依你的美貌,便匹配一个陆军大学毕业的尉官,也是使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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